

赵家坬是我母亲的娘家村,是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家。
赵家坬是陕北清涧黄河边上一个小山村,当时全村三十七八户人家,二三百口子人,吃水困难是赵家坬村民由来已久的问题。
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在清涧的流程为57公里,水向东流的黄河在这里由北向南流去,是秦晋两省的界河。黄河和无定河在赵家坬东北方向不远处汇流。无定河在清涧境内是从西北到东南走向。赵家坬在黄河无定河西南夹角处的两个小高原之间。
这两个小高原是黄土高原古老的原顶,很高很高,它们的上面就只有蓝蓝的天了。它们原本应该是连接在一起的,黄土高原长期的水土流失使得它们分开了。每一个原顶大概有六七个飞机场加在一起那么大小。每个小高原四下里是向下辐射的。超大的黄土高坡以及陡坡、崾险、山坬、疙瘩、梁峁、湾滩、湾口等等的黄土高原地形地貌,家乡人称之谓“河坡里”。赵家坬人的老祖先把两个小高原分别叫做“脑头原”和“前原里”。
赵家坬村在“脑头原”东边黄土坡上一个小小的山疙崂里,面对着东北方向,面对着黄河无定河汇流为秦晋之间冲开的开阔地带,一望无际的秦晋开阔地尽收于视野。特别是下雪天,“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那风景非同一般。
外婆家的土窑洞在小山村赵家坬村西头的黄土高坡上,太阳每天在河东(山西)地平线上一暴面,阳光就会洒满外婆家的窗户。
“前原里”好像是赵家坬的观景台,我们站在赵家坬那个至高无上的“前原里”,不但能望见雾沉沉的黄河以及两岸秦晋谷地,还能听见黄河滔滔的水声。
据赵家坬闹过革命的老人们说:1936年毛主席带领红军东征总部机关从延川到清涧。在清涧的双庙河村住了一夜,然后经川口到袁家沟村。毛主席的这一行程就路过赵家坬村的“前原里”。
那个时候赵家坬村也是出了名的“闹红村”红军游击队常来休整的地方。
赵家坬在无定河之南,袁家沟在无定河之北。袁家沟村是毛泽东《沁园春·雪》创作地。《清涧县志》在介绍袁家沟村时说:“1936年2月,毛泽东主席及红军东征总部机关住扎10余日,《沁园春·雪》在此创作”。
由于赵家坬的地理位置比较高,所以能看见毛主席当年写《沁园春·雪》时看到的许多风景。向北,也能看到黄河中游秦晋两省连接处,雾蒙蒙天宇间“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种自然风景。
但是,地貌支离破碎,沟沟岔岔的陕北高原就是这样,直线距离看似很近,一眼能看到黄河,能看到山西。似乎黄河就在你眼前。可是,想走到黄河跟前挑一担黄河水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就像陕北信天游唱的:“(哎呀)看见(我心爱的)哥哥就在那对面坡上走,就是够不着拉一拉哥哥的手···!”。如果我们要从赵家坬走到黄河无定河水跟前。绕来绕去翻山越岭,起码步行五六个小时才能涉水黄河无定河。
能望见黄河,但是,你就是吃不上黄河水。
赵家坬的水:村东头,一个名叫东疙崂沟的深涧大峡谷,一条弯弯曲曲像羊肠子挑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小道,顺着羊肠小道一直往下走,走到谷底。看到大山根底的一些石头,那石头像是厚厚的黄土坡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大部分的石头干枯的发白,拐弯处几棵很老的杨柳树下,是一个潮湿的小石壳。从石壳下的石头缝里渗出点水,经过人工引导后汇聚成滴液水,日夜不停地滴蓄在一个人工打造、间方三米、一米多深的蓄水池里。
平常凑凑合合只够赵家坬三四十户人家吃的水。天旱了、发洪水了、结冰了、蓄水池出问题了,一点滴液水自然也就没有了,赵家坬人吃水就困难了。
逢年过节用水量大一点,那水根本不够村里人用,人们只能赶着毛驴子到玉家河、或者赵家沟驮水。
小时候,赵家坬的水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我九岁那一年,外婆从成都舅舅家回到老家以后,我才体会到赵家坬吃水的困难带来的麻烦与苦恼。
外婆刚刚从成都回来,住在辛家沟我们家。亲戚和乡亲们来看外婆总是说:“您老人家老憨了,为什么不天天停在大城市省长儿子家里享清福,回到咱们老家山疙硓里吞糠咽菜受罪?”。外婆总是笑着说:“在儿家里停了快十年了,老了,落叶归根,不敢把一把老骨头料(丢弃)到外面了,惹人家笑话哩···”。要说,外婆住在辛家沟我们家,比住在赵家坬强的多得多,我们家门口一条公路西通清涧县城,东至黄河口岸。公路下边是一条冬暖夏凉、清澈见底,直接流入黄河的小河,也就是玉家河。我们家,无论吃水还是出行都很方便。但是外婆还是那一句话: “住在亲戚门上,让人家笑话,老了,没个客(去)处了?”。还有一点 ,我母亲每天想方设法给外婆做一点好吃喝,那个年代,家乡的农村人逢年过节之外根本没有肉吃。就是自己家的一点鸡蛋,连我大哥家的两个两三岁的小宝贝都知道: “鸡蛋留着给老外婆补身体,我们不吃”。外婆不能接受这个。
先开始为了照顾外婆,母亲把大哥一家四口人和我们分开,我们组成一个新家庭:外婆、我、母亲和我们小兄弟三个,这个主意最初还是大哥大嫂提出的,母亲立刻就这么办了。外婆很固执,就是坚持和我们一起吞糠咽菜。
一个下乡干部到我们家来,看到外婆吞糠咽菜,惊讶的说: “你老的三个儿都是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生活不能这样艰苦···”。外婆笑一笑,善意的说: “没有啥,我吃饭和孩子们当干部没有关系,咱老家人都这样嘛!”。
为了能让外婆每天吃一个鸡蛋,我母亲煞费苦心,有时候把鸡蛋槐花蒸在一起,有时候把鸡蛋白洋芋丝蒸在一起, 有时候把鸡蛋和嫩嫩的白玉米擦成的汁蒸在一起,让外婆不知不觉的吃。但是细心的外婆还是发现了,不但不吃,还很生气。时间不长,外婆决定回赵家坬,一个人住。
第一次舅舅从重庆调到成都,外婆从重庆回到老家住了几年。当时是我大哥润清在玉家河中学上学,我大哥在附近小河边的农村租了窑洞,这样,外婆和润清住在那里。那时候外婆六十多岁,身体还可以,我母亲隔三差五去帮助他们收拾收拾家务。这一次,外婆七十多岁了,身体更不如前了,外婆家在赵家坬的窑院,独门独户,外婆有时候有晕倒的毛病,身边必须有个人照顾,外婆和我母亲决定我跟着外婆住。

赶着毛驴子驮水是赵家坬村民传统的闹水方式。但,那是以前,现在,全村才七八头皮包骨头的毛驴,营养不良,活苦重,毛驴身体不好,一风能吹倒的样子。毛驴是属于生产队的宝贵财富。私人使用时,谁手上出了问题,谁负责。
所以,那时候,一些胆小怕事的村民宁可自己到赵家沟挑水,也不愿意赶毛驴子驮水。
赵家坬小学在赵家坬赵家沟两个村庄交界处。小学老师,包括一些大一点的学生,每天去学校时,挑两只桶,放学以后,或者是到东疙崂沟挑水,或者是到赵家沟挑水。
我从小保守,放学以后,总是选择到赵家沟挑水。一是无论什么时间到赵家沟肯定有水挑。二是赵家沟的水就是一股清泉水,特别干净。赵家坬东疙崂沟的那一点水,说没有就没有了,去了也不一定能争取上,就是有一点水,风一吹,那水上飘的鸟毛驴粪树叶,脏兮兮的。赤脚医生有时候好心好意给里面放一点漂白粉,一些老年人还不能接受,嫌那个味道。
那时候我十一二岁,瘦骨嶙峋,个头矮小,关键是人笨,挑上两桶水,不会换肩膀,只能是走一会,扛不住了,停下来,把水桶放在地上,然后换到另一个肩膀上。就这样,两个肩膀总是旧伤连新伤。而且个头矮小,路不平,稍不留神,水担两头的桶底就容易碰到地上。一个夏天的中午,担两桶水快回家了,不小心绊倒了,我气冲斗牛,眼泪像水一样流,只能头顶烈日,再去挑一趟。
我母亲隔三差五从辛家沟到赵家坬来回跑着照顾我们,母亲来了到生产的饲养场牵一头毛驴子,在邻居家借两只大木桶用铁链子把木桶架在驴背上,母亲挑着铁桶赶着毛驴子闹一趟水。母亲来一趟我们好几天不缺水,润海润美来了也是这样,亲人们来一趟我能轻轻松松好几天。
热天的时候享受“雨水生活”是我在赵家坬最大的乐趣!天下雨了,我和外婆把家里能存放雨水的器具都放上水。我不怕淋雨,一趟一趟的把雨水端进窑里,外婆边存放雨水边洗一些东西。一场雨过后,我们家成了“龙王爷”家了,到处存放的雨水。包括院子里的猪槽牛槽都存放雨水。
外婆在碾盘上放了一个平时盛饭的陶瓷盆接水,外婆说:“这叫‘青龙水’,干净的,能吃两天,隔夜后时间长了就吃不成了!”。
到了冬天,化雪水也是我积极乐意的劳动···。
赵家坬吃水如此困难,但是我小的时候经常听赵家一些人说:“我们赵家坬好风水!”。的确赵家坬的风很厉害,因为赵家坬地势高,不管是夏天的东南风还是秋天冬天的西北风都很厉害。特别是冬天的西北风(包括沙尘暴),但是水呢,好水在哪里?
我开玩笑问他们:“赵家坬的风水好,吃的洗的水在那里?”。当地农民中的风水先生惠天才马上站出来对我说:“你小孩不懂,因为赵家坬在明朝出过一个赵虎山(赵世泉,明列甘肃省兵马大元帅,有墓有碑,记载清楚)。当今又出了赵怀璧、赵苍璧、赵徵璧、赵传璧、赵库璧、赵维璧、赵国真等等,以及跟着毛主席参加红军东征抗日牺牲的革命烈士赵聚璧等等的红色人物”。
风水先生惠天才一边喝的脸红脖子粗一边吃的满嘴流油的对我说:“所以嘛,赵家坬风水好,是指这个···”。
哎,这哪儿和哪儿?风马牛不接的。
我说的可是赵家坬的自然水哎,我能洗头洗脚洗澡的水?
在赵家坬,洗衣服是乡亲们很困难的事情,到了热天赵家坬的人翻山越岭的到玉家河镇子上赶集上会,顺便在小河洗一洗是常见事。
我跟外婆到了赵家坬,我也变成了一个冬天不洗澡的旱鸭子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在玉家河上学,身边的同学有来自西安的,有干部子弟,有医生的孩子,他们比较讲卫生。受其影响,我也重视讲个人卫生。动脑筋后,我每天凌晨赶往学校之前在家里把手弄湿,涂上厚厚的肥皂,到了玉家河有水没人的地方,把手和脸用肥皂水洗一洗,个人卫生一直能过关。本来我这个事是秘密的,可是,时间一长,纸里包不住火,被一个长嘴巴小伙伴发现了,一散谣,曝光了,连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们也知道了,弄的我这个小资产阶级思想抬不起头。
到了冬天,放寒假了,我们从来不洗的,也没办法洗。过年的时候为了干干净净过年,应该洗一洗,正赶上外婆家做完豆腐,我一动脑筋,就用做了豆腐以后,热腾腾的豆浆水洗洗头洗洗脚,洗好了很舒服,但是满脑袋散发着“豆浆水的味”。偏偏被邻居一个爱开玩笑的大嫂发现了,她揪着我的耳朵,在我脑袋上闻了又闻。于是就散谣开了,大家开玩笑说,我们家做豆腐是用我洗脑袋的水“杀沫豆腐”,惹的大家捧腹大笑。顺边解释一下:(家乡做豆腐时,豆浆烧开以后,泡沫太多,继续熬,泡沫就会从锅里跑出来,不继续熬吧,豆浆豆渣还没有熟。不好处理,老祖宗传下一个方法,就用放了一年半载的羊骷髅熬的汤水,掺和到豆浆里,怎么样熬,豆浆也不起沫了,这叫“杀沫豆腐”)。
那一年,全国兴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兰州市的中学生、聪明帅气的二表哥赵新民(我二舅舅的二儿子)是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他选择了回赵家坬插队。
一个亲孙子似乎从天而降,外婆高兴的像小孩似的。外婆这一辈子,三个儿子,十六个孙子孙女都不在陕北老家,一家在四川,一家在云南,一家在甘肃。这一回终于有一个孙子从兰州回到了外婆身边。古稀之年的外婆,有了天伦之乐的享受,太高兴了。
当然了,新民二表哥的到来,我也很高兴,也很实惠,他退下来的军用皮带、帽子、背心都归我了。我拿了这些礼品,立刻脚底抹油,告别外婆,回辛家沟了。正应了外婆经常和我开玩笑逗乐的那一句话:“亲孙子就是抱了一块真金子;亲外孙子,不如抱个木栋(凳)子”。“外孙子是四眼狗,吃饱了就溜走”。
我溜回辛家沟,首先是拿着二表哥送我的一枚毛主席像章向小伙伴们炫耀。同时炫耀我有了一个大城市来的很漂亮、很洋气的二表哥,英俊潇洒聪明过人,力大无比,可厉害等等···。
我轻松了。只是我母亲更辛苦一些,因为新民比我大两岁,也是个孩子,而且是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孩子,在农村生活没有我皮实。我母亲要为外婆和新民这一老一少的日常生活操心。母亲每次去外婆家我还是跟着,有吃有喝,和二哥在一起多快乐啊。
新民回到赵家坬,遇到的苦难首先是“赵家坬的水”,也就是与水有关系的一系列个人生活问题。例如每天洗手洗脸和经常洗洗衣服等。至于洗澡、抽水马桶等等,对于当时的赵家坬人来说,只能等着,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再说。
不是说农民不讲卫生,他们有讲卫生的意识,没有基本的条件,只能因地制宜,就事论事了。我亲历过,农民一年四季在田野里劳动,特别是热天,他们几乎每天有一顿饭是送到地里吃。肚子饿的像猫抓似的,劳动时刚抓过粪土的手,就要去抓饭菜和窝窝头,又没有水洗洗手,只是本能的两只手拍打拍打,或者在鞋帮子上、衣裤上擦一擦就行了,自己安慰自己“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还有,我们从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手纸”这个概念,我们只知道“纸”是用来写字的,我们从小到大,土疙瘩就是“手纸”。一个大城市高级干部家庭来的中学生不能适应这个。
二哥刚刚回到赵家坬太受苦了。我自然是他最亲密的小伙伴了。我只知道他从来不上农村旱厕,衣兜里经常装一些废报纸片片。二哥刚回到赵家坬时,按照我母亲的意思,我自然而然是二哥的后勤部长安全部长了。因为山里、坬里,一些窟窿、土坑、草洼,二哥不了解,特别是晚上出去的时候,很危险,所以我经常跟着他。他有行动也是用脚踢我一下,我立刻尾巴似的紧随其后···。
当然,二哥自然插进农民的队伍里,到了赵家坬很快就和乡亲们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最基本的就是夹在农民中间拼命的干农活,接受再教育。不说劳动技能了,他的身体正在成长,很单薄,体力上就受不了。所以,一开始,每天劳动结束,回家倒头就睡,睡清醒了才知道饥饿和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冒烟。
赵家坬地无三尺平,山里地里的农活苦哎。麻绳、扁担、镢把、铣把、镰刀不离手不离身。冬天担土担粪,夏天和秋天担麦子和秋庄稼。新民二哥一个城里娃娃,嫩的水泡似的,两个肩头被太阳晒的、扁担压的、新伤连旧伤。身体上碰的、划的,蚊虫叮咬后自己挖的遍体鳞伤,流脓坏水。
最关键是,赵家坬没有水洗澡,时间长了,二哥身体上出现了一些感染化脓的小疙瘩。后来,拖成了大面积皮肤病,差一点要了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害了二哥一辈子。
外婆、我母亲和村民们都心疼的不得了,劝他休息休息,或者跟着老头老太太们一起干活,打打杂。可是二哥坚决不肯,就是要紧紧地跟着生产队劳动的主力军,冲锋陷阵干苦活,长两手老茧,炼一颗红心,锻炼自己。这就是新民的性格,正像他们这个家族的性格。
这个家族的性格特征正像赵尚璧大舅舅说的一句话:“这家的人就是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他们走正道,正情正理的做事情,一个比一个聪明能干,坚韧不拔,很硬气···。”
新民就是这样,他聪明要强,积极勇敢,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奋斗依靠的就是党的阳光雨露,依靠的就是家族和父辈们遗传给他的红色基因和奋斗精神。
你说新民是个孩子,但是他那种敢想敢干,男子汉魄力,令赵家坬所有人敬佩。
1949年我外爷去世,一解放外婆去了重庆。从此,外婆家的窑洞和院子空无一人。生产队和左邻右舍充分利用这一点红色资源。一会把院子弄成羊圈、一会把院子弄成牛棚、一会把院在弄成学校、一会把院在弄成粉条加工厂,一会把院子弄成“920化肥”加工厂,一会把院子弄成棉花脱籽加工厂···。反正是有人使用,没有人收拾。
到外婆老了要回来住的时候,只见窑洞和院子面目全非,“四 害”成群,蚊子跳蚤臭虫扎堆。当然,农村人有农村人的传统文化修养,外婆看到这些,淡淡的笑一笑,啥也没有说。
我母亲带着我们收拾了好几天。但是令外婆担心的是牛棚啊、羊圈啊,还有院墙都摇摇欲坠,很危险,害怕伤着淘气、爱躲猫猫的小孩。院墙外面的硷坡,外爷在的时候经常用黄土帮一帮,建起土打墙,墙头种一些“锁根草”护着黄土墙,现在“锁根草”荡然无存,土打墙已经垮塌的不像样子了,塌下去的土,堆积到下面的小路上,已经影响到土坡下面左邻右舍的出行了,但是外婆实在是无能为力。
新民回到赵家坬的第二年秋天,在我母亲和我们兄弟的帮助下,新民出面主持,他找赵家坬生产,要了毛驴子,由润美专门赶着毛驴子驮水,雇了两个工匠,按照外婆的要求把院子里危房破墙全部拆光,保证不会伤着孩子们。把旱厕从院子里搬出去,重新规划建设,整出几块菜地。
最大的工程,重头戏是用院子里清理出来的石头在院墙外的土坡下面垒起五米高,二十多米长的石头墙,墙内用黄土夯实,填补整平,和院墙内的院子成一个水平面。这样给院墙外面修补了一条宽展的人行道,陕北农村把院墙外的道路不叫道路,叫“硷设”,这个道和院子在一个水平线上,只是在院墙外,属于院子延伸,属于风水护坡。
乡亲们都竖起大拇指说:“新民给他家修起了长城,提高了他家的风水度!”
“新民是我们遇过的干部子弟里最聪明、最懂事、最优秀的孩子!”这是三年多后新民要返回兰州上学。离开赵家坬时村民们异口同声的表达和评价。
新民在赵家坬三年多的表现就像是赵家坬家族中的“小雷锋”一样,集体的,个人的,需要他帮助的,他总是积极热情帮助,而且总是诚心实意的帮助,乡亲们很感动。
新民要离开赵家坬时,乡亲们请新民吃饭,给新民送来各种各样自家做的好吃的。外婆看见自己的孙子这么有出息,高兴的直抹眼泪。
一个叫瑞孩的小男孩抓了一只山鸡送来让外婆做着给新民吃。还说:“这是我专门报答新民二叔的,这两年,有男孩欺负我的时候,新民二叔总是同情我,保护我,我的脚受伤后,新民二叔背我回家,一口气走了好几里山路,汗水把我俩的衣服都湿透了···”。
新民离开赵家坬时,赵家坬的乡亲们洒泪而别。
新民一直牵挂的一件事就是:“赵家坬的水”。一次他抓着我的脖子,跟我开玩笑说:“我把你扔到黄河飘起来的白云里,你把白云里的水给赵家坬背回来···!”
有时候,我哥俩在黄土高坡溜达时,他总是锁着眉头遥望着兰州方向,我以为他想念大城市的家了。后来,他告诉我,兰州往西是青藏高原,那里有很多很大的冰山和冻土山,那就是黄河的来源,如果冻土运到赵家坬,就可以生产出水。我不相信,认为他在讲神话故事。他说中东有的国家从南极把冰山拉回到本国,解决水问题。 他还眉飞色舞的说,他回兰州以后要上大学,他要学习研究冻土,要研究解决赵家坬水的问题,我觉得二哥为了赵家坬的水,在犯神经,说胡话!
正在二哥紧锣密鼓的准备回兰州时,他爸爸(我二舅舅解放了)并且带着全家人回赵家坬过老年。
二哥一家人在老家和外婆一起过个大团圆的老年,太令人高兴了。人世间的故事有时候真是太完美,太幸福了!
1934年,十六岁的二舅舅参加革命,1949年的《群众日报》说:“任命赵子康(二舅舅赵库璧的化名)为延安县长”,解放后二舅舅进入甘南藏族自治州工作,文革前一直是自治州副书记(主持工作)。几十年忙的没有在老家和老母亲一起过年了。这次二舅舅回老家过年,外婆的高兴,难以言表。新民也高兴的忘记了离开赵家坬的事了。
然而,生活有时候在变戏法捉弄人。正在新民高兴的手舞足蹈,一下子买光玉家河百货商店仅有的六瓶茅台酒,准备好好庆贺时,二舅舅突然收到省上来信,省上刚刚任命二舅舅为甘肃省劳改局的党组书记,必须赶快回兰州上岗开展工作。
没有办法,新民一家人在老家过年的事没戏了。二舅舅必须立刻走,但是走之前有两件事要办,第一是抽出来半天时间,到邻村曹张家山村看了看同父异母年老多病的二姐姐(这个是必须,不去乡亲们会笑话的)。第二是走的时候把赵家坬的村干部叫来商量好,把我、润美和我母亲迁户到赵家坬长期照顾外婆。这事,二舅舅给赵家坬的村干部、外婆、还有我母亲三对面说好,然后让新民留下来和奶奶一起过年,过完年,帮助我们迁移户口,一切办好了,新民才离开赵家坬。
新民回兰州以后,有一天,外婆和往常一样打扫卫生,突然就晕倒了,幸亏我和母亲在跟前。外婆病了几个月,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妈们来看外婆时总是一边安慰外婆,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说着新民和他们一起劳动、一起收获、一起快乐的故事。
新民一家人离开赵家坬之后,舅舅、三舅舅也先后回老家看外婆。舅舅走的情况和二舅舅如出一辙,马上过年了,舅舅得了肺炎,天天躺在热炕头打针吃药。突然四川省委来信,要他立刻回去工作,舅舅一家人没有在老家过年就走了。
外婆嘴巴上安慰儿子:“见了面就行了,你们安心去工作吧!”可是,外婆晚上说梦话都在叫着儿子的乳名:“妈恐怕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那几年,外婆总是儿子孙子回来了高兴的像小孩似的,忙前忙后,儿子孙子一走,就一病不起。
之后,外婆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下或者是大门口石头上,时不时的望着村口进进出出的行人。特别是走进村口的人。我知道,外婆是希望能看到儿孙们从天而降,走进村口。
一次次的失望,使得外婆一直情绪不好,总是病病殃殃,好一阵子,外婆总是头晕。
又熬了一个冬天,后来外婆就瘫痪了。
意想不到,祸从天降,那天晚上的后半夜,挤在外婆身旁,睡的像死猪一样的我,头发被外婆紧紧地揪着不放,我疼痛难忍,清醒了,爬起来,发现外婆口眼歪斜,口水直流,病的严重,不能说话,右手揪着我的头发。
外婆严重瘫痪,我们家的生活一下子跌入深渊。
从此以后那么干净卫生的外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
赵家坬没有水,有一个严重瘫痪五年多的老人,一天有洗不完的东西,赵家坬的缺水问题成了我们家最苦恼的事情。
所以,外婆瘫痪以后洗东西成了我的重要的家务活。外婆瘫痪以后,舌头发硬,声音变调,有时候说话语无伦次,有时候语言含糊不清;眼神怪怪的,两只眼睛的眼神不协调,像鸟看东西似的。左边嘴角总是流口水或者哈喇子。给外婆喂饭喂水,喂进嘴里的饭菜,总是从左边嘴角漏出来。大小便失禁,自己一概不知,别人只能依靠气味来判断。
不用细说,外婆瘫痪以后,我家里的卫生情况可想而知。给外婆擦洗身体的事全是我母亲,洗东西全是我和润美。
床上有病人,床下有罪人,我母亲就是外婆床下的罪人。
外婆瘫痪以后,我母亲缝缝补补做好几条褥子一样大小的“口袋”,求东家找西家,弄了很多新鲜荞麦皮,把荞麦皮装到大口袋里,铺在热炕头,抹抹平让外婆躺在上面,不压身子,外婆五年卧床不起没有生褥疮。
外婆病前病后,我母亲对外婆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特别是晚上,有时候我母亲刚睡过去,外婆就叫着要坐起来,母亲就让外婆依靠在她身体上坐着,并且给外婆按摩着。就这样母女俩都依靠在那里半睡半醒。
陕北的大炕,瘫痪病人自己没有什么支撑力了,身体很笨重,母亲天天要给外婆喂水、喂饭、喂药,还要经常地帮助外婆翻身、梳头、剪指甲、按摩、擦洗、换尿垫等等。母亲从不怠慢。几乎每一项劳动,母亲只能跪着在炕上操作,久而久之,母亲的双膝盖,跪的肿了、破了、烂了、好了、又烂了。最后我母亲的膝盖就形成两个鸡蛋大的“死肉疙瘩”,到我母亲七十二岁去世时两个“死肉疙瘩”还在。
外婆虽然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却始终保持干干净净的,来看外婆的客人和医生都夸我母亲的孝顺。
外婆瘫痪以后,只要外婆念道想吃什么,我母亲一定想方设法的做着给外婆吃。
我母亲原来在辛家沟生产队是妇女队里的好劳动力,伺候外婆以后,身体瘦了十来斤,得了头晕、高血压、黄胆高、转氨酶高、飞蚊症等疾病,外婆八十二岁去世以后,我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母亲骨瘦如柴,这一场灾难,我母亲少活十年。
母亲的脾气特别好,从来不抱怨,不发火,反倒是外婆因为疾病的折磨经常给母亲和我们发火。所以赵家坬老一茬的人至今竖起大拇指夸我母亲是孝女。
我从小是我们家的洗衣能手,外婆瘫痪以后,洗衣物,成了我的一项重要劳动。因此,赵家坬的水成了我和我们家一大的困难。而且,这些东西绝对不能拿到赵家坬那一点可怜而宝贵的水源去洗,于是我想到了赵家沟下游的一个地方,距离赵家坬大约十来里路程的一个地方,叫前沟里,那地方是荒山野岭“无人区”。
头一次,我和母亲把家里要洗的东西收拾了两大口袋(和麻袋一样大小)。
为了逃避乡亲们的目光,凌晨5点多,我用扁担把两个口袋挑着出发,因为,口袋太大,人的个头不够高,陡坡上往下走,太困难,我只好把两个大口袋拖到核桃峁的黄土坡上,直接把口袋滚到沟底下。再挑着到前沟里。
这地方距离黄河不远了,隐隐约约能听到黄河的涛声。我像武大郎挑着烧饼担似的,汗流浃背的走到前沟里,天光早已大亮,小河两边水鸟、松鼠、野兔、狐狸等等来觅食或者晨饮的飞禽走兽见“武大郎”担着两个庞然大物(我和两个大口袋)来了,叽叽喳喳的的叫着、嘲笑着、骂着,最后便四散奔逃的,飞走的。
这里高山峡谷一线天,青石溪流一条线,贯串着大池小池好像珍珠翡翠一串串。我先选择一个约四十平方米大小的一个小池,椭圆形,清涧的石板非常漂亮,整个水池是月白色,水深不足一米,水池非常干净,清澈见底。我外婆是大人物,这自然而然成了我给外婆洗衣的小水盆了。我把两大口袋的衣物全部散洒到水池里。那一根长长的扁担就是我手里的武器,我就像孙悟空在蛇盘山鹰愁涧,用如意金箍棒搅动涧水,搅斗小白龙似的,围绕小水潭搅动衣物。要么把一件黑色的衣服挑着在水里摆来摆去,嘴巴里喊道:“黑旗军来了!”;要么把一件黄色的简单子挑着在水里摆来摆去,嘴巴里喊道:“黄巾起义军来了!”;有一条被火炕头在中间烤焦烤糊锅盖大小的白床单,我挑着它在水里摆来摆去,嘴巴里喊道:“乡亲们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就这样,大水洗的差不多了,我站在池里,把所有的衣物捞起来放在水潭边的石头上。然后爬上河岸,拔了许多乐莲(灰灰菜),用石头把乐莲捣成汁,涂抹到衣物上,然后:揉、搓,用脚踩,用扁担当棒槌,反复的敲打。就这样,把每一件衣物折腾一遍。然后扔进水潭里,我像跳水运动员似的跳进水里踩着衣物来了一通广场舞(当年还没有听说广场舞的名称),之后,就像甩铅球一样把每一件衣物甩到上游五米处的一个清水池里,小河从上面流进水池里时自然形成一个一米多高小小的瀑布,最后把每一件衣物在小瀑布下洗干净。然后用脚踩着衣物的一头,用一双手抓住另一头,使尽全身力气把衣物拧干,晒在河边石滩上。
日已三杆,太阳像喷火,石滩烫的能烙饼,把所有的衣物一会儿就会晾晒好。
这时候,我平静下来才感到饥饿,赶快去吃干粮。哈!干粮吃不成了,我忙的晾衣服,一群鸟围绕着我的一点干粮扎堆了。其中有两只喜鹊,我本来火冒三丈,但是看到喜鹊,我退回来了。因为这地方的高坡上面就是寒道巨,山顶上就是我外爷生身母亲赵白氏的坟墓,也就是说我母亲娘家的奶奶就在这里。当地人有讲究,喜鹊一般就是墓主人的化身。两只喜鹊带着一群麻雀、斑鸠、水鸟,也许是我们的老外婆带着她家的丫怀婆子来赏光了!我转到山坡上摘了几个半红半绿的大红枣吃。
这时候,那些鸟又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骂我了:“赵润利,你小子听着,俗话说外婆家的老鼠大如猫,你到了赵家坬,虽然你大舅妈让你改姓赵,但是你永远是赵家的外甥,你在我们赵家人面前就是一只可怜兮兮的老鼠,我们站在台阶上说话,你只能在台阶下点头哈腰听话!”
衣服早就晾干了。我正在和鸟生着气,把干净衣服收拾好装口袋,放在河边小道上,去拿扁担。
这时候从东边传来了歌声:“三月里来桃花红,绿化大地勤造林。松柏成行柳成荫,塞上绘出江南景!”。也就是黄河的方向走过来一匹又老又瘦的大白马。这真是“古道西风瘦马”,太有诗情画意了。可笑的是大白马屁股后面跟着个四十多岁的大哥比那可怜的白马还要瘦,形象也有一点古怪。
大白马看到我洗的两包衣服当住去路,便止步不前。那人认真看着我,笑一笑说:“没有猜错的话,你是辛润清的弟弟,你们兄弟太像了!”我问:“你是?”他哈哈大笑的说:“我是曹张家山孟元阿,我们是亲戚,我和你哥你嫂子是中学同班同学。”他摸一摸嘴巴继续说:“我好像遇到过你,你跟着你母亲到曹张家山跟过事情,咱们还是亲戚,我把虎元的妈妈叫大娘哩!”。我说那咱们是两姨嘛。他点点头说:“我看两姨行李太重了,这样吧,把那两个大口袋放在马背上!”。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孟元大哥是到玉家河兽医给老马看病。我们说说笑笑的走到赵家坬东疙崂,我们该分手了,我想留他到家吃中午饭,他说:“今天来不及了,以后再见!”。
在外婆瘫痪的那几年里,只要是热天,隔一段时间,我就到前沟里外婆的“洗衣盆里”,给外婆和全家人洗一次衣物。
当时我异想天开,若是能把这地方的水弄到赵家坬村中央的平台上,供村民使用多好啊。
共产党领导的社会社会主义,在不断地发展和进步,使我们感觉到世界很奇妙,生活很美好!那一年,陕北农村开始实行“村村通”工程。赵家坬通了电、通了水、通了汽车路。乡亲们开汽车回家,家家户户有了自来水、抽水马桶和洗澡间。润美这个书虫感慨的说:“赵家坬的‘村村通’只有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才能实现,靠资本家不行!”


作者简介
赵润利,男,55年生,中共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曾任西安市委党校科研处调研员,编辑部副主任,西安党校教育研究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