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的美美妈》以“美美妈”这一充满童真的称呼为线索,深情描绘了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形象。
作者彭一平从童年时的亲昵呼唤,到成年后的深情追忆,展现了母亲在家庭与职场中的多重角色。作为铁一局五处技术过硬的机床车工,她不仅以精湛的技艺赢得尊重,还培养了五位技术尖子,其中不乏领导者,展现了她的坚韧与智慧。母亲的形象既是家庭的温暖港湾,又是职场中的榜样力量,她的无私与奉献诠释了中国式母亲的精神内核。
在母亲节即将来临之际,本文不仅是对一位母亲的深情礼赞,更是对所有默默奉献的母亲的致敬。愿每一位读者都能在文字中感受到母爱的力量,并以行动回报这份深沉的爱。(281字)

我 的 美 美 妈
作者:彭一平/陕西宝鸡
童年时,我称母亲为“美美妈”。上小学后,不好意思再这样叫。年逾六十的今天,依然想再叫您一声“美美妈”。在我心中,您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妈妈。
母亲刘美华,1932年12月23日出生,重庆大足人,就读于当地天主教教会学校,毕业后当了一名小学代课老师。1953年参加铁路建设,成为一名车工。生下姐弟四人,我是男孩,上面三个姐姐。1982年母亲退休,2023年1月7日,在陕西宝鸡去逝,享年91岁。
我曾有一篇《严父》,发表于2022年2月16日《铁路建设报》,后被收入西安出版社《一树明媚的繁花》一书。
母亲去逝后,一直想写一篇追思的纪念文,可与父亲的遵章办事相比,母亲就显得有点“自私”。如1982年我到铁一局五处工作时,父亲从宝鸡到成都办理招工手续,把我的户口也迁到了宝鸡,母亲非常生气,与父亲大吵一架。可能母亲的想法是,先到铁五处上班,过几年想法调回成都。
母亲一生,似乎更关心自己家庭,子女婚姻,这些都难登大雅,故不知从何下笔。然冥冥中,总感觉母亲对社会的贡献,并不亚于父亲。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如果家庭事务处理不好,必然影响到社会,古德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就工作本身而言,母亲也是相当出色。
一、果断救援
工作初期,母亲是个空压机司机。空压机就是利用柴油机压缩空气,给打隧道的风钻提供动力。机器体积庞大,噪音也大,所以机房一般设在隧道外空旷处。
一天母亲值夜班。隧道中一工人,衣袖和手臂与风钻卷在一起,难以分离,在场工人束手无策。母亲得知,立即关闭空压机,带着工具冲进隧道,拆解风钻。母亲说:“现场血肉模糊,泥浆与血水混在一起,我一用力,那人就疼得大喊,吓得我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一边。”这事发生时,我还没出生。
二、文革逃难
我四五岁时,在成昆铁路官村坝隧道工地。那时正值文革,武斗随时可能发生。姐姐们都在成都上学,父亲经常出差,家里大多只有母亲和我两人。
一天深夜,突然被枪炮声惊醒,母亲开门一看,半个天空都映红了,可能是附近军工厂武斗,引发了火灾。她赶忙出门打探。不一会,母亲回来,抓起衣裳把我一裏,跑了出去。单位汽车都集中到操场,箱板车已坐满人。我们来晚,只剩下一辆解放翻斗车。翻斗车上喷有大字“严禁载人”,非常时期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连夜向成都撤离,次日到达,大家如同难民,被集中安置在铁二局马家花园。修建成昆铁路时,单位为铁二局十一处,后来到陕西,修建阳安铁路,改为铁一局五处。
三、因工受伤
单位要选车工学徒,由于母亲聪明能干,一下就被师傅看中。家中还有一张她师傅的照片,戴付眼睛,西装领带,文质彬彬,俨然教授派头。母亲说他的技术是厂里最好的。母亲出徒,技术几乎接近师傅。
她师傅被北京一单位看中,临走时想带我母亲一起去。母亲则要求把我父亲一起调去。那单位一见我父母履历,都是难得的人才,欣然答应。可父亲在单位已是物资领域权威,却要沾母亲的光调动,自然不会答应。母亲只能作罢。
1969年冬,我刚六岁,成昆铁路官村坝隧道工地。一天晚上,母亲上夜班,我和父亲在家。突然车间一个叔叔来家,慌慌张张把父亲叫出门,嘀咕了几句。父返回说,你自己在家待会,便匆匆离去。我预感出了事,很害怕。
这里处于彝族地区,彝族人被称彝胞,为防止小孩乱跑,大人常给孩子灌输:“彝胞专偷小孩”。我不敢出门,怕遇上彝胞,惶恐的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位阿姨,把我带到她家。我心里清楚,一定出事了,出大事了,母亲会不会丢下我……
几天后,父亲回来,带我去成都,告诉我母亲手受伤了。原来那晚,母亲右手食指被机床切断,送到附近814军工厂医院,进行手指缝合。由于没有抗生素,单位连夜用汽车,经十多小时,把母亲送到成都铁二局三医院。
到医院,一眼看见母亲,右手缠满绷带,多日积聚的担心、恐惧、思念,顿时迸发,扑进母亲怀里,纵情大哭。母亲也泪流满面,紧紧把我抱住。我悄悄看了下缠着绷带的手,想摸又不敢摸,心里好痛。
父亲要送我去伯父家,我非要留在医院,可又犟不过。伯父家在城东二仙桥,医院在城西通锦路,相当于横穿成都市区。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前杠上。寒冷深夜,路上少有行人车辆,寂静得有点可怕。时间一长,屁股硌得受不了,只有不停变动姿势,不小心手指卡在刹把中间。父亲一刹车,“啊……”我一声惊叫,父亲吓了一跳。到家一看,手指已呈紫色。夹一下都这么疼,母亲那晚,可想而知,不觉又抽泣起来。
母亲出院,手掌完全变形,断指处距手掌约一厘米,由于感染时间太长,神经受损,伤指萎缩得只有一点点,歪歪地接在断处,失去活动功能。直到近年我才知道,当时居然没有报工伤。
四、培养人才
单位车工,主要在修配厂和材料厂。母亲先在修配厂,后又调到材料厂。一生共带了五个徒弟,全是男的。早年一个,母亲说他天资不适合干车工,中途转行,以后却提拔成干部。其余四人中,又有三人相继调走,只剩下最后带的这个徒弟。
我在成都上学,只有暑假去工地。大约每隔两年,母亲就会换一个徒弟。我对第四个徒弟还有点印象,那时在石泉县(阳安铁路),经常找他做玩具。到宜君县(西延铁路)时,带的第五个徒弟,叫赵从明。
四徒弟出徒后,领导又让母亲再带一个。母亲说年纪大了,没精力了。前几个徒弟都是领导指派的,均没征求母亲意见。领导看出母亲心思,承诺这个徒弟由母亲自己作主。
赵从明,原是一个开带锯的木工,就是将原木加工成板材或方木,没有技术含量,完全是体力活,又脏又累。母亲见此人老实,家庭经济又困难,便选了他。这是赵做梦也没想到的。我有次去车间玩,赵在加工零件,母亲一旁指导,时不时亲自操作示范,赵恭立一旁,全神贯注。
车间工友间,基本上都称师傅,唯我母亲被称为刘老师。直到退休后三十多年,过去的同事领导见我母亲,仍习惯的称刘老师。可能这是母亲天然气质,与老师更匹配。母亲曾说,有几次提她当干部,就因成分不好,上面通不过。现回想起来,当时厂里工人好象都比较听从母亲的,不是领导胜似领导。在机加工行业,可能技术就是权威。
五、貌美贤淑
母亲的貌美贤淑,比车工技术更出名。她天生丽质,如清水芙蓉,从不用化妆品。读书时被称校花,是那种民国特质的清秀,静雅中透出一种干练。年青时如林徽因般纯美,上了年纪则有秦怡的风韵。
父母在工地,姐姐和我寄养在成都伯父家上学。我们暑假去工地。父母春节回成都过年。每当春节临近,心里就暗暗盼着母亲早点回来。
母亲参加工作后,每月都给在重庆大足的外公寄20元生活费,长达30多年,直到外公去世,在当地传为美谈。2015年,我们举家前往大足故居,邻居们都还认得母亲和我大姐。
母亲爱干净,家里随时都保持整洁。过去工地上的床,就是两个马架放个床板。如此简陋,我家的床单却难见一个皱折,被子除了没有部队上的棱角,齐整度几乎相当。枕套上的花都是母亲自己绣的。工地双身职工只有一间房,凳子也少,家里来人一般就顺势坐在床边,可我家的床,谁也不忍心坐。如同一幅美丽风景画,一坐就成了败笔。
母亲还擅长厨艺,可以说名闻铁五处,加上父亲善钓,鱼鳖不断,家中菜肴常令人垂涎。父亲好客,常邀同事来家里小酌。在宜君县时,女工汪兰萍,从食堂买了饭,经常带几个女孩子来我家,夹上几筷子。
六、必求完美
母亲做事,样样求完美。不仅吃穿讲究,连家具物品都必求完美。木料要亲自选,木工要找手艺最好的。考虑到工地搬迁,家具尽量采用金属联结,便于拆卸。金属联结件,母亲往往亲自制作,因她对工艺要求很高,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家具做好后,也是自己刷油漆,光亮如镜。这些家具,有的是自购木料制作,还有的是单位统一制作,按成本收费。
此外,锅铲、漏勺、火钳等用具,除了锻造工序外,其余大多是母亲自己干。为防止铁器生锈,她还要进行机油淬火处理。让人特别难忘的是,母亲给我做的一个小钉锤,长20多厘米,锤头的一端为方形,另一端为扁长形,状如鸭嘴,棱边均进行了倒角处理,光滑圆润。锤把也是铁质,直径约0.8厘米。手柄处略粗,直径约1厘米,其上刻有菱形花纹,防止打滑。尾端为一圆球,既防止硌手,又增添了美感。经热处理,黑中透亮,不易生锈。工作后离开成都,此物便不知去向。
儿时并未觉得这钉锤有何神奇,现在想来,此物颇不简单。其制做至少要用到车床、刨床、铣床。锤头与锤柄应该是焊接,却见不到焊缝,完全浑然一体。还有手柄处的花纹,是如何实现的?遗憾母亲生前,全然没有想到这些。
只可惜我年少不懂事,1991年结婚时,把家具全当废品处理了,换成了时尚的组合家具。不到十年,这些家具就开始散坏。后又开始流行实木家具,我这才后悔,原来过去我家的,才是最最正宗的实木家具,且是实木中的极品。就是锅铲、漏勺,若留到现在,都称得上工艺品。因此母亲常说我是败家子。
由于母亲太能干,父亲完全成了甩手掌柜,除了钓鱼就是打乒乓球。
七、同事情深
母亲的同事,大多家是农村的,妻儿都在老家,我一来工地,便备受宠爱。一个姓谢的叔叔,由于很胖,人称“谢皮球”。他给我做了个小电扇,主体是个五合板盒子,能装两节一号电池,盒顶有个微型电机,铁皮扇叶,细铁丝防护网,盒的侧面有开关,盒子还刷了清漆,精致美观。还有个叔叔,不记得姓名,用三个轴承给我做了个滑板车,人坐车上,用两脚控制方向。还有其他叔叔做的木头手枪等,这些玩具我都带回了成都,小伙伴们好不羡慕。
1989年,我去西安出差,因业务需要,到局财务处借款。虽手续齐全,但必须核实我的身份。接待我的叫牟嘉钰。由于涉及到资金安全,当然要严肃对待。得知我的名字,她显出一丝兴奋,问:“你母亲是刘美华吗?”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她不停询问家里情况,并高兴的对其他同事说:“这是我好朋友的儿子”。结局完全出乎意料。
那个提拔成干部的徒弟,对我家始终十分关照。我参加工作后,找他办事,也是有求必应。
第五个徒弟赵从明,对母亲的感激自不待言。工地上时,经常来我家,看有没有要干的体力活。母亲刚退休时,他几乎年年都来探望,买些鸡蛋等食品。他退休后,住在铁五处另一个小区。我家搬进高层住宅后,便失去联系。几年前,师徒两偶然在街上遇见,聊了许久。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来家中看我母亲,临别还硬塞给300元钱。
当年一些年轻干部,后提拔到领导岗位,即便他们退休后,对母亲的敬重依然如故。2008年汶川大地震,宝鸡震感强烈,家住高层的人们,晚上纷纷到室外躲避。原材料厂厂长刘福祥,看见我母亲,把我们全家四人都接到他家,他家住在七层建筑的二楼。原修配厂厂长张久安,每每遇见我,都会关切的询问母亲的情况。
官村坝隧道工地,车间技术员马德里,是个维族人,比母亲小约十岁,对母亲的技术十分钦佩。他性格豪爽,可在我母亲面前非常温顺,我曾误以为是母亲的徒弟。他还买了匹马代步,成为工地上一道风景,有时还带我一起骑。后来调回新疆,成为一名厅局级干部。
2020年,马德里从乌鲁木齐来宝鸡找我母亲。许多人虽认识我母亲却不知道名字,直到他报出我的名字。一个老领导给我打电话:“你妈是不是叫刘美华?你认不认识马德里?”我惊喜异常。马德里见了我,兴奋得像个老玩童,不停拍着我肩膀,操着一口新疆普通话。我们一同回家,母亲一眼就认出“小马”。
八、尊严永驻
母亲即便八十多岁,对卫生的要求依然一丝不苟,洗脸、洗澡、擦手、擦脚毛巾,都是专用,身上没有一点老人味。临终前一星期住院,给他换上尿不湿,她仍坚持下床解便。并再三嘱咐,病危时,不要抢救,不要插管。去逝前一晚,是我妻子送的饭。洗漱完毕,她还叮嘱明天早晨吃包子。这晚由三姐夫刘健陪护。凌晨三点,母亲睡梦中去逝。
我很欣慰,她终于如愿以偿。因她晚年唯一祈求,就是希望走时,干净利索。
父母合葬于成都市都江堰宝山塔陵。
母亲去逝那天,忙着处理后事,人已麻木。写此文时,往事再现,无尽的哀思奔涌而出,让人无法抑制。
彭一平,2025年1月7日(4706字)
共4987字2025年3月26日于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