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醅》
王博
五更天,我被爷爷摇醒。他握着铜壶往搪瓷盆倒热水,蒸腾的白雾里裹着艾草苦香:"赶早去东林坡,地气返潮就误了时辰。"
竹篓里的酒曲用荷叶裹了三层,爷爷说这是太奶奶留下的方子。晨雾粘在睫毛上凝成霜,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上走。露水打湿的布鞋渐渐洇成深灰,脚趾却生出暖意——爷爷说这是春泥在给人焐脚。
坡顶的老梨树还挂着冰棱,根部的积雪却化成了湿润的环。爷爷蹲下扒开腐叶,露出赭红的泥土。他抓了把土攥紧又松开,土块碎成细沙从指缝漏下:"看,能攥出油了。"我学着他的样子抓土,掌心沾满潮湿的腥甜。
挖坑的锄头惊醒了冬眠的蚯蚓,它们扭动着钻进更深的黑暗。爷爷把酒曲埋进三尺深的土穴,覆土时撒了把糯米。"得让地气慢慢焐,"他踩实新土,"像蒸八宝饭,急火要糊锅。"我盯着那块微微隆起的土包,恍惚看见有青烟从裂缝里钻出来。
日头爬上竹梢时,我们转到溪边采水芹。爷爷教我辨认锯齿状的嫩叶:"开过花的梗子发柴,嚼着像麻绳。"溪水还带着冰碴,指尖冻得通红却不肯停,柳条筐渐渐盛满翡翠。对岸洗衣的婶子捶打被褥,棒槌声惊飞了苇丛里的绿头鸭。
晌午在守林人的木屋歇脚。老陈头端出腌了一冬的芥菜疙瘩,配着新蒸的榆钱饭。爷爷从怀里掏出锡壶,倒出的酒液竟泛着淡绿:"去年埋的松针酒,活血。"辛辣滑过喉咙时,屋顶的积雪忽然坍塌,漏下一束光柱,灰尘在光里跳成碎金。
返程时爷爷指着冒尖的草芽考我:灰条菜打卷像羊耳朵,荠菜叶裂成雪花状。竹篓随着脚步轻晃,水芹的清香混着酒曲的微酸,酿成独特的春醅味。暮色染红晾酒布时,家家户户飘出焯野菜的香气,瓦檐垂下的冰溜子滴答作响,为晚炊打着节拍。
如今爷爷坟头的野樱开了又谢,我再没尝过那样清冽的松针酒。唯有每年惊蛰,掌心总会莫名发烫,仿佛还攥着那团能攥出油的春泥。东林坡的酒曲该是化成了腐殖土,在某个湿润的黎明,或许会有嫩芽顶开陈年荷叶,替往事的余温续上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