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残酷也是善良的表达。
按照惯例,奶奶生前的东西是要烧掉的,床、轮椅、衣物……被我视作最“无情无义”的举动,却在她离开的6小时内毫无商量余地得履行了这项惯例。熊熊烈火把奶奶生前视若“珍宝”的家当烧成灰烬,家里人在每一个角落寻觅着她藏着的“宝贝”,像要把家搬到“那边”,尽量让她熟悉、妥帖,即使深知这是徒劳。我们一边收掇房子一边重拾记忆,“这件是奶奶在广州番禺时叔叔买的,她最喜欢穿了”,“这件外套是去年冬天我给奶奶买的”,“这双棉鞋是妈妈今年正月给奶奶置的”,“这个床单是奶奶用旧布缝起来的,她说睡着很舒服”……每一个空落落的角落,每一寸稀薄的空气,都有奶奶的影子,都透着奶奶的气息。
奶奶1932年出生,5岁时衡阳老家迫于生计加上战乱,养活不了众多兄弟秭妹,便将奶奶送人了;6岁奶奶被人卖到炎陵,太爷爷见这个女孩虽然颠沛流离,缺衣少食,但眼神里透着乖巧与灵气,便当童养媳收养着。后来成了爷爷的媳妇――我的奶奶,19岁她为人母,先后有了爸爸和2个姑姑3个叔叔。奶奶很少说起她的童年,大概是被苦难淹没透了,我们也不愿意问奶奶的过去,生怕一不小心又触碰到她的“伤疤”。这个“伤疤”直到八十年代奶奶与衡阳那边的舅爷爷们相认,直到她六十多岁时她的母亲去世,甚至直到奶奶离开我们的那一天都没有“愈合”。奶奶曾经问过她的妈妈:“为什么要将我送人?我长大以后也会抚养你”,我想无论老奶奶的回答多么的充分,答案永远都是苍白无力的。奶奶心里其实很想回衡阳老家看看,特别是老了以后,这种愿望更强烈,但始终没有说服过自己拿出行动,这辈子也只回去过一次。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姑奶奶家的亲戚见爷爷一大家子过得清苦,十分想要收养爸爸时,奶奶坚决反对:“我的孩子就是饿死也不送人”。
印象中,奶奶很少笑,通常说一不二,爷爷脾气比较温和,不太爱争辩,对奶奶很是尊重,这让奶奶在家有绝对的“权威”。当然这些“权威”也缘于奶奶做出的许多正确的决定与付出的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从童养媳到抚养大6个孩子,赡养3个老人,自建了3幢房子,供了2个初中生,1个大学生……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哪怕天寒地冻也不见她闲着,扎扫把,种菜,喂鸡,奶奶家在村组的中轴线上,任何时候只要奶奶开门,就有七大姑八大婆聚集于此闲聊,听她们的扯谈就是奶奶最休闲的时刻。自身负重太多,儿子们都是一结婚就分家了,所以我们孙辈对奶奶的“温情”记忆很少,甚至都有些怕她,只有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才敢任性疯耍,用手捡桌上的菜吃,爬上树摘未成熟的枇杷,在没上锁的菜园里摘黄瓜。奶奶一向吃得简单粗糙,爷爷对吃则要求少而精细些,有时无法“将就”奶奶的餐饮时,爷爷会到我们家来,妈妈每次都会特意加个炒辣椒下饭菜或蒸几个鸡蛋给爷爷吃。记得90年8月,爷爷去世的前几天,本来想到爸爸家里来吃晚饭,拿根扶手棍刚走出家门,奶奶就怒吼开了:“你又去哪,天都黑了?”“我到春喜家去一趟”,“回来罗,他们都忙不赢,又想去他那里吃饭,今晚我炒鸡蛋给你吃,别去了。”爷爷停顿了一会,打道回府。那时候爷爷的胃病有些严重了,心脏也有点毛病,爸爸和叔叔商量好,等稻谷一收完就带爷爷去看病的。无从知晓那晚,奶奶有没有炒鸡蛋给爷爷吃,因为没过几天爷爷就去世了。听老人讲,人在预感自己的生命要结束的时候,都想到自己的亲人家去走走,我们俗话叫“辞脚迹”,那天,也许爷爷只是想最后一次看看我们,只是想再跟我们说上几句话……很多年后,我仍然觉得是奶奶直接导致了爷爷的遗愿未实现。
奶奶对生活的“苛刻”,让人觉得无法忍受。煮一顿饭吃一天是她的习惯做法,早上吃了,放回锅里温着,中午直接吃;不到夜深,从不点灯,连洗澡都不开灯的;风扇不舍得用,一把蒲扇用了不知多少年,她将蒲扇边用布条包了一层又一层,都快成古董了;早些年,奶奶做酒药子生意,逢圩必赶,不过从不坐车,那时候的圩是从早上逢到晚上,奶奶连5分钱的包子都舍不得买,实在饿了嚼两块红薯片,她说吃2个包子就要花掉10个酒引子的钱,生意不好时,一圩也卖不到2毛钱,吃到来就白浪费一天时间不挣钱还要赊本;她种的四季豆、雪豆、长豆角等只要有豆的,吃不完时,奶奶都会将豆子剥来晒干,然后伴在米里煮饭或褒粥吃掉。妈妈说她刚嫁过来时,印象最深刻的餐桌“规矩”,是奶奶定的炒蚕豆下饭不准去壳吃,老南瓜不打皮,西瓜吃到没有瓜瓤,香瓜连皮带籽一起吃,丁点也不浪费,少油少盐的水煮白菜,妈妈说闻到就想吐。后来,生活稍好了,我们吃白灼虾折掉的虾头,奶奶用油炸得脆脆的,然后撒点胡椒粉,居然还是一道“美味”。2004年带奶奶到广州香江野生动物园玩,最让奶奶欣喜地估计不是看到了许多从没见到过的野生动物,而是欣喜地看到不少捡破烂的人“硕果累累”,用奶奶的话说:“大城市就是好,不用什么成本,光捡个破烂都能活下去。”在奶奶心里,很长一段时间,活下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不是2014年正月初四摔的那一跤,奶奶一定不会走得那么快。奶奶一直身体很好,连伤风感冒都甚少,80岁还种菜浇水,拾柴养鸡,生活诸事样样自理,省了后辈们不少心。过于独立与好胜的性格,正是奶奶的宿命,不服老,不服输,在县城过完年,正月初三便吵着嚷着要回老家,说家里7只鸡1只猫没人伺候。初四到一老邻居家玩得太晚,回家时一脚踩空掉沟里,在沟里昏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之后便是卧床不起。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下,仍然固执地要按自己原来的方式生活,暗暗地用尊严与无力的双腿较劲,导致稍好一些,霸蛮走动又摔跤,稍好一些,偷偷喝酒再摔一跤。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反反复复许多次。
2015年6月24日下午,奶奶突然不能开口说话了,极力张嘴也只能发出轻微的哦、哦声,她躺在床上那么的虚弱,酷热的天,脚却冰冷,用稍稍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捂住胸口的棉被,一脸胆怯的样子,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眨都不眨一下。妈妈附在奶奶的耳边说:“妈,你的孙子孙女曾孙外曾孙来看你了,你听得到她们叫你不?听到了就眨一下眼睛。”半晌,奶奶微微地抬了一下脚,像是想坐起来,一番努力徒劳之后,眨了一下眼睛,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奶奶的眼角滚落下来……
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奶奶的世界几乎进入了无声世界,除了每天喂饭的时候与我们有一点眼神交流外,其它的时间就是静静地躺着。奶奶爱喝点小酒,但在摔伤之前也就是81岁以前,无论什么场合,从来没人见她喝醉过,都是浅尝即止,特别有节制,所以一直也没谁知道奶奶酒量到底有多大。我们那里的人说,能吃不能说不能动弥留之际的人,多数是“食路未满”即这辈子要吃的东西还没吃够,要想办法让人吃好才能走得安宁。根据奶奶的这点小爱好,叔叔真的每天饭前给奶奶喂小半杯酒,当白酒的醇香弥散开来,奶奶的眼神中就会掠过一丝满足与不易察觉的笑意。某天,奶奶用她稍稍能动的左手不断地尝试将她常睡的一个枕头推到床下,叔叔捡起放回原处,又被奶奶推下床,捡了好多次后,叔叔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再推我就把它丢掉。”直到奶奶离开那天,在焚烧奶奶的遗物时,姑姑在火堆旁将枕头拆开,用丝袜捆了好几层的一沓钱掉了出来,推枕头掉地的“谜底”真相大白。
我以为时间是仁慈的,我以为奶奶还像以前那样会在她的老屋里忙前忙后,我以为她还会在我们离开老家时站在竹林下目送我们。直到2015年7月12日下午4:30,就轻轻地一下合眼,所有的“以为”都破灭了。奶奶成了神台上戴着黑纱的彩色照片,那张照片是2013年奶奶过生日时,我给她拍的,浅红色底白色碎花上衬衣,一头银发,满脸慈祥。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埋怨过自己,至少我曾经埋怨过这个固执、苛刻的老太婆,如果不是她执拗地以为自己不曾老去,以为自己还很强悍,以为让家人哪怕是子女照顾都是一种罪,她一定可以活得更久。家人将奶奶葬在与爷爷同一个地方,生前爷爷陪着奶奶一起经历了童年、少年、中年,一起走过了52年,但却在可以放慢脚步,可以携手品味生活的时候,让奶奶孤独了25年。在爷爷奶奶的一生,可能没有太多的爱情,有的只是植入骨髓的亲情,我想如果真有天堂别再让奶奶孤单了,就当是让爷爷奶奶再续前缘。奶奶一直“权威”,所以奶奶的坟比爷爷的高出约3米,迁让惯了的爷爷就再迁让奶奶这一回吧!
在全家人聚一起吃饭的时候,在经过老屋老街的时候,在路上看到的神似背影的时候,在偶遇像她一样苛刻、勤俭、自律老人的时候,我都禁不住地想起奶奶,想起那些关于奶奶一生的故事,还有她内心隐藏的挣扎与欢乐。尽然在她离开后,我才察觉,奶奶在我的生活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近。我慢慢理解了奶奶当时的固执,更理解且感谢着刺眼的生活,因为正是最讨厌的分别,让她在最后一刻,以记忆的方式在我的心里重活。
作者简介:尹建英,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株洲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自然资源报》《中国林业》《湖南日报》《湖南科技报》《株洲日报》《株洲晚报》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