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父亲周宝明
“什么爱,朴厚而深沉;什么爱,真切而饱满。什么爱,如泉如山;什么爱,如天空似大海。” 在我看来,只有天下的“父亲”,才配得上这段文字。包括我的父亲。
有时我抽象的、理性的、站在高一点的地方去看父亲倒更像父亲,不然总觉得“身在此山中”。父亲这辈子利己不多,却始终在努力的做利他的事情,这一点真实不虚,因为他的骨子里就是这。可在他看来不算什么,差的远呢。再给他20年,他一定还是这样子。
离乡的时候,父亲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告别了家人,背负行囊,迎着朝阳,独自去闯荡了。
听他说,他的母亲为了他日后拥有一只像样的饭碗,曾不只一次戳着他的脑门儿:“想出息,就得闯!”就这样,父亲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小小年纪,身在异乡,披星戴月,含辛茹苦。有句话,父亲总挂嘴边:我感激母亲!因为父亲深深体味到了是他母亲的严厉和卓识成就了他一身的手艺。奶奶过世,父亲哭得山响,惊天动地。父亲为他的母亲戴了半年“孝箍”,这在五里乡村很是罕见。之后的日子他调动了他所有的情感,凭记忆用铅笔画了很多奶奶的肖像素描,很像。又亲手做了很多相框,挂满了我家的墙壁。出来进去,端详着,父亲站在任何一个位置,奶奶都在看着他,父亲仿佛和他的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在他心中,奶奶还活着。
“文革”开始,父亲回乡。理由简单,出身不好,成分太高。
父亲回乡后,无所适从,什么也干不好,农活儿一窍不通。有一次他锄地,被大拨丢下很远不说,还损伤了几棵棒苗儿。生产队长当场宣布,取消一天的工分,本来他的工分给的就不高,相当二等女劳力的工分。1966年之前父亲靠他的工资养活家室,之后仅靠在生产队挣工分维系全家。回乡那年父亲46岁,还好!正值壮年。但从小出外学徒的他,各种农活儿的边儿都没沾过。万事都要从头开始,可农活儿面对的是娇嫩的禾苗,天天要和这些事关农家日子的庄稼打交道,那是需要多么小心翼翼,做起来细致入微的事情。出手要讲分寸的,更讲童子功。于是,大千农事中半路出家的父亲根本做不好这些,急得手心出汗,还是有劲使不上。尽管一身手艺,像口捻账,打算盘,包东西,书法,画画,都是一把好手,业务比赛,也都数一数二的。可这些手艺在村里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他的成份那么高没人敢用!只能干那些特别重的体力活儿,象扛粮食包,盐包、搬大石头,筛砂子,抡大锤,这些二等活儿。一年到头,吃苦受累,生产队扣除开销,拿不回来几个钱。
回乡后,父亲领教了什么是运动。之前他每逢回家休假,街头的乡亲拦着他聊天、下棋,请他帮助辨生字。有时太晚了,父亲就带他们来家里喝上两盅,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不承想,一夜间,他们一改过去的热情,齐刷儿的“变了脸”。父亲纳闷,更是不解。他彻底晕了。为此,父亲元气大伤。很快,运动达到了高潮,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喇叭震耳欲聋。村庄不大,火药味儿呛鼻。连小孩子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他们集结在一起,从街上掠过,犹如疾驰的旋风。走!快走!看批斗会去!于是,父亲做好了充分准备,做好了脖子上悬挂大粪桶的准备,也做好了皮开肉绽的准备,甚至归西的准备。
村里第一次批斗会在群众高昂的口号中拉开了序幕。父亲见如此阵势,难免紧张。阿弥陀佛!还好,名单上没有他;第二次批斗会也只是陪陪绑,仍不是重点对象,于是他心生忐忑;第三次批斗会开始还不到五分钟,就当场打死了一个地主婆,父亲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场景。回过神儿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次他只挨了一镐把,皮肉伤,未及筋骨。再后来上级果断下达了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父亲躲过了劫难,他暗自狂喜,家人也跟着。幸运!太幸运了!
父亲不想戴罪。他厌恶罪恶,从小就憎恨罪恶。他认为他没有罪,因为他对罪恶恨之入骨。小的时候犯一点小错都会面壁思过,反省再反省,但眼下他分明被罪名缠绕得严严实实,说不清、拿不掉,他试图想甩开,想挣脱,可他怎么也做不到。
记忆里,那些年父亲快要崩溃了。他每天除了认认真真扫街,本本分分劳动,规规矩矩请罪,还常找些事情做。本来下地干了一天活儿就非常累了,但他不觉得,他好像总处在亢奋的状态,他抓住任何机会争取立功,好好表现。那时街坊四邻谁家盖房、垒猪圈、抬棺材什么的,他都要去。他帮人忙,无论时间长短,活儿轻活儿重,不讲一分价钱,一顿饭不吃人家的,连支烟也不抽。不管帮多少忙,多大忙,都心甘情愿。运动那些年,父亲压抑,但从不说,可我了解父亲。父亲一定这样想,依他的出身,还讲回报?讲什么回报?为乡亲们做事,不被拒绝,人家不嫌弃,就是回报。好好赎罪,让贫下中农认可,就是最大的回报。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我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贫下中农,因为他们信任我。”
父亲从小在外经商,事事规矩,他对谁都是和和气气、满脸堆笑。再加上父亲热心肠、心眼儿好,惟善当先,做了很多帮助人家的事。乡亲们都认为他仁义,真的没有谁揪着他的出身不放,更没有人往死里整他。受点欺负、歧视在那个年代都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为此,父亲觉得心里格外温暖,对这份温暖,父亲甚是欣慰,甚至心存感激。每每想起这些,他就无比知足,并会将其迅速转化为更好地为乡亲们做事的动力。可见父亲对欣慰、温暖、知足的理解和评判,是那么易感。向他吹口气,他都会出汗。
那时,白面(小麦粉)稀罕,各家的婚丧嫁娶都习惯送六斤一包的“白面包”。这成了老家那一带的乡俗民俗,“六”象征着“顺”,“包”象征着“饱”,千家万户顺顺当当要吃饱,这是那个年代乡亲们所迫切祈求的。于是,人们就以“白面包”当作“大礼包”,礼尚往来,相互祝福。父亲是老商业,包面能手。早年每次供销社举办业务大赛,包面这个奖项,都是父亲摘第一,他有绝对实力。回乡后,他觉得赎罪的机会来了,于是毅然决然把这事揽了下来。起初,父亲还担心乡亲们不给他这个老富农的面子,那么黑的手,别把人家的面污染了!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全村的乡亲们都来找他,到后来外乡人也慕名而来。他包出的“白面包”,方方正正,高高挺挺,见棱见角,讲究!这样的“白面包”拿出去,着实体面!“面包”用见方的高丽纸铺底,包完后用双股纸绳打成十字扎紧,挽个秀气的提套,顶部贴方红纸,喜庆极了。我不是夸父亲,这活儿,方圆百里,没二份儿。那些年,请父亲包面的乡亲们踏破门槛。我喜欢父亲包面的动作,那叫一个麻利、潇洒、带劲,小时候常看得入神儿。
父亲为乡亲们包了多少面,我没统计过,他更不记得这些。反正我们家的卧柜上,常年都摆放着父亲为乡亲们包好的尚未取走的“白面包”。
村里各家的婚丧嫁娶,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记账登记份礼。记账先生的首选仍是父亲。他账记得好不说,字也写得漂亮。更重要的是让主家放心,账款结清后明明白白交给主家清点,分文不差。各家的账本一存就是十年、二十年,拿出来仍是字迹干净、清晰。当主人还礼的时候,拿出来以此作为依据,一目了然。
字写得好,自然又给父亲添了另一项活计——写对联。记得每年过了阴历二十三,也就是小年儿一到,街坊四邻、房前屋后的大人小孩就开始陆陆续续拿着红纸往我家集结,找父亲写“春联”。
父亲为此还请村里的木匠为他专门打了一张桌子。随着年节的临近,来家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以至高峰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转悠不开,在院子里排队等候。他们说父亲写的春联字好,词儿也好。什么样的家庭,就配以什么内容的对联。写容易,年年搜集新春联是件难事,不能总用老词儿,得与时俱进。于是,父亲每年都通过各种途径,寻求新春联,然后抄写在笔记本上。有的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有的是从报纸上摘下来的,有的是聊天时记下的,有的是他自己开动脑筋编创的。还好,每年都有三十多对新春联供他书写,体现了新年新气象。
写春联、贴春联,在农村是一件大事,春联象征着吉庆。一副好春联,能给一家人带来一年的平安与祥和。“春联”实际是城里人的叫法,庄稼人习惯称“对联”或“对子”。按他们的说法,是写“对联”或写“对子”。
父亲生前最爱做的,做起来最津津乐道,最让他乐此不疲的事,就是为村里的乡亲们写“对子”。我给他算了算,从1966年他从供销社回到老家那年,到1994年他去世的二十八年间,他为远近的乡亲们书写了大约有7800副“对子”,这恐怕还是不完全统计。
父亲当时爱做这事,喜欢做这事,我分析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字写得确实好,用乡亲们的话说“漂亮”!他念过私塾,15岁外出学徒天天用毛笔抄写商品名称,春夏秋冬苦练基本功。出徒后,不但能打一手好算盘,还练出了一手远近闻名的毛笔字。他感觉他的字就是书法,拿得出手。他认为他在老家的五里乡村也算是个土秀才,当然他是在乡亲们认可的前提下默认的。起初,他可不敢这样想,一直都是低调儿做人,用他的话说时时刻刻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成分高。父亲出身富农,按当时“黑五类”的排序富农是排在第二位。在那个唯成分的年代,村里人唯独没把他当作罪大恶极的人,甚至没把他当坏人。谁家办喜事或建新房都请他书写红礼上的“祝福语”或柱脚上的“贺喜红”。乡亲们每年请他写对联,他觉得太信任太看得起他了。他说过,能为乡亲们写对联,是他最大的福分,曾经一度激动得都找不到北了。他认为这就是对他的认可,最让他欣慰的是“对联”的词儿都请他出。每年春节来临,他就开始进入兴奋状态,放下家里所有的活儿,一切给写对联让路。父亲白天写,晚上写,甚至还要打通宵。当他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帮他。可还没写几个字,他就冲我喊,停!停!停!“你还得下功夫练呀!这字可拿不出手,别糊弄乡亲们!”于是,他只好单枪匹马,苦干苦战。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给各家各户写好,抢在年三十之前确保全村的乡亲们各家各户都能贴上新“春联”。他为乡亲们写“春联”,每年家里还备了两刀红纸,他知道每家有多少间房子,有时大人忙,打发孩子只拿来一张红纸,显然不能红遍家里所有房间的门边与柱脚。即使孩子一句话不说,父亲也明白,他会根据这家的房间情况,用自家的红纸写好补齐。父亲于是落下个“三搭”的称谓,即“搭纸、搭墨、搭工夫”,父亲想为乡亲们往里搭,搭什么他都愿意都高兴。二十多年父亲一直这样做,一直做到他离开人世。
贴春联,是农村千百年的风俗习惯,红火、喜庆、吉祥。当时,我们生产队的近二百户家庭,几乎都是父亲为他们写“对子”。
晚年的父亲,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心脏病,常头晕目眩,力不从心。特别是面对眼前聚集着众多前来请他写春联的乡亲们,他就不由得起急、上火,这时也是他最容易犯病的时候。父亲69岁那年,距春节不到七天,突发急性心梗,昏迷两天,经全力抢救,奇迹般地又回来了。出院后,他极力辩驳:“这病与写春联没有关系,不写春联,也不会长生不老。”后来的几年间,他仍坚持为乡亲们写对联,多累、多不舒服,但只要有人来家,他就精神。但常常在人走后,马上躺下,好长时间不能缓解。最终,父亲还是死在了心脏病上,那年他75岁。他多想为乡亲们再多写几年对联。
小时候我常想,父亲的行为,包括他的精神,不像雷锋吗?他不也是长时间为百姓做好事吗?可我一直没找到答案,直到现在。那时他这样做,是在赎罪,或是在接受改造。可“文革”结束之后,父亲仍坚持做好事,忘我地去做。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父亲做了二十八年的好事,一直做到他离开人世,二十八年应该不算短了。还好,父亲做任何事情,特别是为乡亲们做事情,他打心里愿意,赔本都愿意。只要不把他当坏人,怎么做都好,做得越多他就越高兴,越开心。
瞧我的父亲,想起他,我的眼睛就模糊。
2025年3月12日
作者简介:周振华,政协北京第十二届委员。中国散文学会第三、第四届副会长。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摄协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获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解放军长征文艺奖,北京中青年艺术家德艺双馨奖。文学作品发《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天津文学》《长城》《山花》《美文》《散文海外版》等。短篇小说《知情红梅》《邢嫂》《换届之后》等。出版散文集《跪拜大地》《温暖记忆》《乡音乡情》《我爱北京》《原野恋歌》《真诚与感恩》等23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