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春秋》
离开老家求学、工作,已被45个春秋岁月的年轮碾过,将我从懵懂的少年郎,雕刻成了双鬓染雪的退休闲人。每次回乡探望父母,总有“客从何方来”的稚童声萦绕耳间,那一声脆生生的询问,如涟漪般在心底泛起层层乡愁。客居他乡的我,老家的一切总能将长梦填满,绿树映衬的红砖青瓦,柔情如丝的拂杏微风,简单纯粹的七彩童年!
老家隐匿于六盘山脉深处,曾被联合国评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土地,是中国最贫瘠的西海固地区的西吉,旧称“城关公社马营大队”,一座“杨家川梁”将马营村和外界的繁华阻隔,直到309国道穿村而过,山外的风才惊醒了沉睡的村落。
故乡已然换上新颜,满眼是平整的梯田,历经四十载的奋战,父辈“农业学大寨”的梦想终于实现:“看梯田,何必去大寨”!平整的水泥路通到家家门前、清澈的自来水标配到厨房间、光纤网络延伸到大客厅,抽水马桶替代了土旱厕。唯有清澈香甜的空气、静谧繁星的夜色、胭脂云染透的西吉蓝、轻摇慢飘的袅袅炊烟、鸟鸣惊醒的朦胧晨曦,仍在固执地标记着乡野的本色。
俯瞰马营村,东山、西山、南山如三片舒展的百合花瓣,将碧波荡漾的中央水库温柔环抱,构成一幅山水相依的美丽画卷。春日,杏花纷飞,染透山梁,盛夏,杨柳绿荫,环绕村庄,秋日,红杏麦香,漫山盈谷,冬寒时节,落雪覆野,孕育来年的希望;水库中,尺许游鱼曳尾清波,芦苇荡是嬉水孩童盛夏的衣裳。我家老宅静卧花蕊里,位于最南端,立院北望,三队、五队的屋舍错落在东山坡谷,二队、四队的庭院星布于西山褶皱。
盛夏的老家被虹彩染遍,红杏似火,遍染山野;绿荫如潮,漫卷梁坡;冰丝微风,轻拂秀波;没有飞蚊来扰清梦,清芬草香,重塑着肺叶的形状。晨曦微露,漫步于田埂,晚风轻拂,静坐在杏林间,享受这清凉的花草香风,此起彼伏的蛙叫蝉鸣,宛转悠扬的鸡鸣鸟蹄,这清新的六维空间,胜过世外桃源!
村小学位于水库东坡上,学童的郎朗读书声,惹得晨起的雀儿合唱,墨石棒写就的诗行,刻满黄土操场,粉笔灰黄土尘共谱探索路,斑驳的黑板上,谱写着希望的篇章,大山里已走出去三百余位本硕学子,奔赴华夏大地火热的建设战场,其中五十多位执鞭育人者,继续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思潮的融合,三十余位悬壶济世的白衣天使,铭记并实践着“大医精诚”“医者仁心”的叮咛,更有百余名创业者以商道续写着耕读传家。六盘山区的深处,马营村正以独特的方式诠释着"诗书继世长"的千年古训。
记忆里,家虽贫而人欢愉,一家九口蜗居在三间土坯房和一孔窑洞中,土坯房的墙是自制的土坯垒起来的,房顶用茅草黄土和泥抹平,窑洞的墙是干打垒的墙,用土坯毂的半圆顶。清苦的日子,最怕过的是寒冬日和秋雨天,冬天没有取暖的煤炭,父亲用自制的小火炉,捡点枯枝稍能把寒舍温暖,母亲尽心喂的热炕也能抵御严寒,相比下,严冬日也好过秋雨天,慢慢冬夜可睡热炕,秋雨季节只能共沐甘霖,土坯房黄泥顶,房外秋雨磅礴房里水帘如丝,屋外已雨过天晴,屋里滴水仍然奏着乐!父亲兼任大队会计天天忙碌村务,母亲用单薄之躯奋力支撑着清贫的家。
在这片十年九旱的苦寒地里,“二牛抬杠”演奏着木犁刻画的古老歌谣,“面朝黄土背朝天”诠释着“汗滴禾下土”的现代素描,老天爷仍然继续着“久旱逢甘霖,一滴”的考验。春雷滚滚不见春雨,夏时冰雹总来抢粮,抢收码垛总会是绵绵秋雨;老家的地,大都是陡坡地,耕田时“二牛抬杠”的两头牛,上坡黄牛的蹄印常叠在下坡的牛背上。盛夏的麦田里,深秋的洋芋地里,总能听见大人们的吆喝:“别乱跑了,小心滚蛋了”。碾场里,大牲口拉着石碾子解锁春秋的密码,农人们用连枷演奏着收获的歌赋,不怕“尘灰”染身,只怕收获不能养家!
物资的匮乏,没有吓退父辈们的斗天心,吃的不够用野菜凑,烧柴不足去山里铲拾,劳力缺乏就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没有机械就自己动手造!父亲用柳条编织的筐子、背篓能装满四季,母亲用粗糙的手把苦日子幻化成甘甜,把麸皮酿造成琥珀香醋,将盐碱土熬制成褐色盐粒,黄泥巴捏制成了齐腰的面缸。去年回家,见二弟还保存着五十年前母亲捏的蒜臼子,我笑说:“这物件再放几年都要成文物了”!
暑假期,是村里最忙碌的季节,冒着酷暑“赶麦趟子”是天大的事,母亲常常是伴着启明星上山,月上枝头才回家,出门前把几种杂粮掺到一起擀的面晾到案板上,叫我中午切了煮好,看着弟弟妹妹们吃了再给母亲送饭到地里,一次送饭回来,半道上摔碎了小瓦罐,心疼的我抱着破瓦罐哭了老半天!
深秋的晨,我被鸟鸣叫醒,出门去晨读,好大的雾,见母亲背着一大捆野柴,缓缓挪到我的近前,露水打湿了母亲单薄的衣衫,粗布衣服上的露珠,折射的七彩晨曦,幻化成佛光,蹒跚的挪移,在黄土路上刻下沉重的年轮。面对比岁月更沉重的柴捆,我的眼早被浓雾迷住!文人们常说,母亲是伟大的,母爱是无私的,我想说,母亲,是菩萨转世的!
冬天的北风嘶吼着,夹杂着雪榛子,透过单薄的棉衣,冲撞着皮肤,敲打着脸庞,总会驱赶着人们赶紧回家找那一眼热炕;天晴风停,母亲都会带着我去离家七八里的大野沟里去“扫毛遗”,扫到背篓里面的,有干枯的柴草、枯死的树枝、牛羊遗落的粪蛋蛋,顺着羊倌们在悬崖上踩出来的之子路,从百多米深的沟底爬到路面上,总有眩晕感。生活就在这般熬里缓缓向前,寒冬过后一定会春暖。
儿时最喜欢的节日当数中秋节和春节了,中秋时,村上会宰两只羊分给村民们欢庆秋收,一家人分来两三斤羊肉,和着萝卜白菜炖一锅汤,锅边上贴几块玉米面饼子,那味道,世间絶有!春节时,母亲会给我们几兄弟每人缝制一件新衣裳,分一勺炒瓜子和炒豌豆,大年初一全村老少穿上新衣,也给大牲口们披红挂彩赶到场里做初勤,期盼来年有个好收成,初勤完毕,小伙伴们结伴去长辈家里磕头拜年,初三开始,跟着大人走亲戚访朋友,到大戏台看大戏,追着社火队看表演,村子里的春节年年如斯,欢乐祥和。
记忆中,小时候的麻雀还是四害之一,冬天到了,土地被冰雪覆盖的日子也是小伙伴们快乐的日子,打雪仗、堆雪人、玩冰坨、滑冰车、溜雪坡、捉鸟雀;在大场里清扫一小块落雪,把大筛子用小木棍支起来,远远的牵一根细绳,在筛子下撒一把瘪麦,静待麻雀飞来抢食,猛然一拉绳子,总能有收获。炉膛里涅槃的麻雀,总会将味蕾的香气封印在陶土的深处!
春播时干涸的土地最需春雨滋润,秋天抢收的渴求唯有艳阳高照,老天爷总是不能满足人们的期盼,春播后两月无雨是常事,秋抢时阴雨绵绵常足月,夏长时冰雹雷雨也常发,黄土坡水土流失自古就有。黄土地遇水就成泥,包产田的北坡被暴雨冲毁成大深沟,与天斗与地斗不服输是父亲的性格,父亲说:“咱和老天爷总有一个要认输”,他用洋镐板车历时一年,将深沟壑整治成了水平阶,种上的钻天杨已成林,那垂直生长的年轮,正在黄土地上重构着新的生态密码。
岁月在城市霓虹和黄土高坡的交织间快速的流淌,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与梯田的农地膜在视网膜上反复曝光,WIFI信号已漫过杨家川梁,那些被时间冲淡的乡愁,总在APP的海洋里寻找记忆中的芬芳!
梦里的老家,已从滚牛坡变成了机耕田,盘山梯田傅住了肆虐的黄泥“狂暴龙”,春苗在滴灌的滋养中快乐生长,收割机在平整的梯田里收获着希望,四合院砖瓦房配上了电地暖,农人们仍然用恒心雕琢着这方热土,续写着她不屈的传奇!
2025年3月19日于上海 曹彦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