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往事(第一部)
——儿童篇
冯 鲜
2025年3月
【题记】 春节之际,我的同学们从四面八方打来电话,发来微信,恭祝新春佳节吉祥安康。交谈中,他们得知我已退休,不约而同地邀请我回故乡聚聚,接续以往的深情厚谊。遥想荒原往事,如一幕幕连续剧在我的眼前浮现。趁着青春记忆犹在,我要采撷心中的朵朵鲜花,奉献给我的伙伴们和亲爱的读者。
1、顽童,死不了
1964年我6岁,父亲跟我妈说:“小英6岁该上学前班了。”
场部有幼儿园,我家在生产队,离场部八里,天天接送实在不方便。从5岁起,我和好伙伴郑毅就不去托儿所,每天自由玩耍。用长辈们话来说:这俩孩子不是省油灯,是一对调皮捣蛋鬼。
1965年元旦那天,爸爸带着我去见李明山老爷爷,我爸说:“李大爷,我明天就调回场医院上班了。英子和郑毅六岁了,不够上学的年龄,就陪你看菜窖吧。”
李爷爷一听,对我爸说:“好啊,爷孙三个在一起不孤单寂寞呀。冯医生,你放心,冻不着饿不着他俩。他俩一准爱听故事,活干完了,我抽烟喝茶给他俩讲,那才有意思呢。”
元旦一过,我爸去场部医院上班,我妈送小妹去托儿所。我关上大门,一溜小跑到郑毅家,郑毅不在家,我只好去生产队大菜窖报到。
李爷爷问我:“郑毅怎么没来?”
我站在菜窖门口说:“阿妈妮说了,郑毅去姥姥家了,过完春节就回来。”李爷爷笑着叫我进菜窖。
一晃到了二月底,寒风少了,朝阳面变得暖和起来。生产队大菜窖后面,是一片松树林。松树林向阳坡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几条细长的小溪。小溪边上,我发现几只小鸟在溪边喝水。溪边朝阳处是低矮的小榛树,随风点头哈腰,好像跟我打招呼。
那天我来得早,听到身后有狗叫声,回头一看是大黄狗向我跑来,李大爷叼着烟袋锅背着手,不急不慌地朝着大菜窖走来。
李爷爷白胡子抖动着,好像悬着一把白尖刀。他看着我说:“英子,送你妹妹到幼儿园了?”
“我妈送的,我来参加劳动。”我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朝着远处一扔,大黄狗心领神会,立即奔过去,叼着我的帽子跑回来。这是我跟大黄最亲热的打招呼。
我接过帽子,从小口袋里,拿出牛皮纸包着的鸡骨头递给它,大黄伸头吸吸鼻子,闻到香味,摇着尾巴,走上前来,汪汪叫了两声。
“大黄,给你的。”我说着,把牛皮纸包递过去,大黄很高兴地摇着尾巴,一口叼住,转身跑到大菜窖门口,右前脚踩着牛皮纸包,嗅了嗅,用牙齿撕开纸包,就开始享受鸡骨头美味了。
李爷爷像往常一样,对着菜窖门口低声喊道:“芝麻开门。”他连续喊了三遍,老爷子退后一步,看着我说:“闭眼睛,听听芝麻开门的声音。”
“刷刷刷”的声音响起。李爷爷喊道:“山门开,春天来!”
我睁眼一看,眼前高高的菜窖门打开了,外面是个草帘门,里边是个棉被门,两层门一人高、一米半宽。往里一看,是一个下坡路,有好几米长,走下去有一个平台,在往下就是三级台阶。往里看,就是二十多米长、十多米宽的大菜窖了。大菜窖是大房子,最早是建队时地窝棚扩建的。这时,我看到了满窖的各种蔬菜摆放在木架子上,闻到了蔬菜清香味。
一进大菜窖,我开始帮着李爷爷捅开了火炉子,加了几铲煤,李爷爷烧开水,他要泡山茶水。这些事做完,我就跟着李爷爷为生产队大食堂选菜,装进柳条筐里。
活干完了,李爷爷的吩咐,让我打着手电去巡视一遍大菜窖六排菜架子,看看有没有烂菜帮的大白菜大头菜,看看里面地上堆着的大萝卜和土豆,再看看六个大腌菜缸有啥情况。
这是我第五次巡查菜窖了。这个菜窖很大,在大菜窖里干活真好,菜窖里有火炉,一点不感觉到冷。
在菜窖里渴了有开水喝,饿了烤土豆吃,还有甜菜疙瘩可以切片烤着吃呢。昨天,李爷爷带着我检查完菜窖,为队里食堂准备好一天的蔬菜,大致是一筐土豆,一筐大萝卜,两筐大白菜,半筐大葱大辣椒,还有李爷爷为食堂腌制好几样咸菜。
我心里想着,来到土豆堆旁,手电一照,忽然听到黑暗处传来叽叽叽的叫声,大黄从菜窖口赶过来,看了我一眼,直接摸过去。我一时紧张,没走几步,头就撞到了木架上,我的头嗡嗡响。
这时,大黄一个跳跃,一个前朴,直接把一个东西按在脚下,紧接着就听到叽叽叽的叫声,大黄毫不畏惧,一个稳准狠,就把叽叽叽叫的东西咬住了。不一会儿,那东西就哑巴了。
我很高兴了,用手电照过去,一只一尺多长的大老鼠含在大黄口里。那大黄扭头看着我,好像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走过去看得清清楚楚,这只大老鼠肚子溜圆,尾巴很长。突然,在菜窖阴暗处,另一只大老鼠惊叫着窜出来了,吓了大黄一跳,它扔下刚咬死的大老鼠,转身扑过去。
没想到这只大老鼠很狡猾,三跳两蹦,就窜上摆放蔬菜的木排架子,逃过一劫。大黄急了,凶猛地扑到架子上。它这一朴,力量很大,直接把木架子撞歪身子。
哎呀,不好!我躲闪不及,看着木架子向我砸来,后退绊倒在地,紧接着一排大白菜木架子向我倒过来。
真是老天开恩,木架子一头被另一排木架子挡住了,留下了几十厘米的高度,恰好有了保命的空间。我的心蹦蹦跳着,费劲巴拉起不来。我喘口气,想赶快钻出来,身子动了几下也不行,因为木架子上的白菜掉在地上,挡着我出去,不搬走十几棵大白菜,就别想出来。
大黄从木排架子跳下来,围着木架子转圈圈,它没有找到大老鼠,嘴里哼哼着,看到我在木架子下,就站在白菜堆旁干叫唤。
李爷爷听到菜窖里面的人和狗的呼叫声,就赶忙走过来。他看了一圈,哈哈笑着说:“你呀,小顽童,死不了!别乱动,让我看看怎么把你弄出来。大黄一边去!”
大黄很听话,摇摇尾巴,转身去搜索大老鼠踪迹了。
李爷爷很快搬走堵着木架子空隙的大白菜,把我从木排架子下拉出来。李爷爷嘿嘿笑着:“菜窖里有大老鼠,我早就知道了。”
我看着李爷爷,接过话来:“爷爷,你为什么不赶走大老鼠?大黄很厉害,它咬死一只大老鼠。”
爷爷扶起木架子,对我说:“为啥?我想把它们养大一些,吃烧烤啊。”
“烧烤?能吃吗?”我不解地问。
李爷爷没有回话。他很快扶正了两排木架子。我看他摆放大白菜、大头菜,我也跟着抱着菜摆上架子。不一会儿,几十棵菜就上架了。
李爷爷转头对大黄喊道:“大黄,把你咬死的老鼠叼来。”
大黄歪着头听懂了,摇摇尾巴,立即就朝土豆堆那边走去。不一会,它就叼着大老鼠,走到李爷爷火炉旁,把大老鼠丢在地上,看着李爷爷要干啥。
我拿过来小凳子,让李爷爷坐在凳子上收拾大老鼠。
“这个大老鼠很肥,有两斤多,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开肠破肚去内脏杂碎,差不多有一斤半。”李爷爷一边收拾,一边自言自语。
“李爷爷,我爸说,老鼠带细菌,带病毒,人不能吃老鼠。”我认真地说。
“我在抗联那会儿,没吃没喝,就挖老采干蘑菇,挖鼠洞捉老鼠吃。山林里的老鼠没啥传染病,不信你问王队长,他在部队里吃没吃过老鼠肉?”说着话儿,李爷爷就十分麻利地收拾完了。他把老鼠尾巴去掉,用小刀割开肚子,清理出来内脏,丢给了大黄。大黄摇着尾巴,叼着一坨内脏出去了。
“英子,我把老鼠皮毛烧干净,然后烤老鼠肉吃。你呢,回家弄点咸盐、米醋、大蒜头来,咱爷俩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李爷爷山羊胡子抖动着,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心情。
不久,老鼠肉变成了九根肉串。肉串是用细竹条穿成串的,放在炉火口上烤,滋滋啦啦冒着烟,肉香味飘散开来。大黄嗅到香味摇着尾巴进来,围着炉子转了一圈,蹲着看李爷爷翻烤肉串。
李爷爷翻着肉串,还往肉串撒了咸盐,淋了米醋,还抹着自己的一瓶子辣椒酱。翻翻烤烤好几遍,他拿起一串尝尝,抿抿嘴,咀嚼几下。对我说道:“够味。咸盐一撒,火上一烤,香味就出来了。英子,赶快动手,烤过劲儿就是碳味了。”
我心里有些打怵,不敢吃老鼠肉。李爷爷直接拿起一串,递给我:“你闻闻香不香,伸舌头舔舔……”
我照办了。果然,老鼠肉很香,味道就像我家以前烤过的野兔肉。乖乖,不尝不知道,一尝真美妙。
我连连点头,很快就吃完一串。李爷爷看着我,一边吃串,一边对我说道:“十多年前,我在抗联密营里,躲在地窖里好多次。冬天在河湾里凿冰窟窿捞鱼,秋天找老鼠洞抓老鼠烤着吃。我们有枪不敢打猎,怕鬼子汉奸听到。那时子弹金贵,不舍得打野兽,只好跟朝鲜人、鄂伦春人学狩猎,套兔子套野鸡,挖老鼠洞。”
“爷爷,你说的是真的妈?”
“那还有假?要不怎么活?”
“真好玩。”
“好玩个屁!那时天寒地冻,我们每天就想法子弄吃的。你们多幸福啊!回去问你爸,他为啥转业到北大荒?”
“我知道。为了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
“你小子,够聪明,是个好孩子。”
“爷爷,我怕老鼠,我还怕蛇,是好孩子吗?”
李爷爷放下第三串,喝了一口茶水。看着我说:“我看你命硬。你妈说,你小子七天风八天扔,硬是挺过第八天。你爸说,你得了小儿肺炎。刚才,你差点被木架子砸了,可是你毫毛无损,说明你是个命硬的孩子。以后,你要注意安全,别冒冒失失的。”
不一会,我吃得满嘴留香,喝着李爷爷的苦茶,对爷爷说:“老鼠肉跟野兔味一样,烤了吃真香。”李爷爷左手抹了一把山羊胡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小子口壮,吃啥都香。以后我给你烤个野鸡吃,你就冒鼻涕泡了。”
难得有这口福,我和李爷爷消灭了九串老鼠肉,坐在火炉旁喝着茶水,倚着木架子打着哈气犯迷糊了,李爷爷从木架子上,拿来他的羊毛大氅给我盖上,抽着烟袋锅溜达,出了大菜窖。
那天,夕阳落山,我才睡醒。李爷爷让大黄送我回家。到了我家门口,大黄叫了两声,跟我打过招呼,就跑回大菜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