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九月菊(十八)
文/尚金恒
第十八章
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
——欧阳修
老娘轻如羽毛般又站在了陈刚的面前。银发白得耀眼,青布衣裤一尘不染,满脸皱纹交错,嘴也扁扁的走风漏气,但显得很是精神。老娘语重心长地道:儿子啊,你已尽了心,任何事都要适可而止。听娘的话,这最后两针别打了,这种病,钱花到一定的程度,就再不能花了。它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银钱填进去,都是填不满的。你想来没?一旦出现闪失,你就是人财两空,你借上多少账,也救不了她的命,在这种事上要有个度。那些钱花够了,就再不能花冤枉钱了。
儿子,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为娘的也知道你的难处,你要面对好多不理解,不宽容,不讲理的东西,可谁又能回天有术呢?儿子啊!听为娘的话,到此为止,那所谓抗排异的药,都是他们骗财坑人的玩艺儿,不要听信他们的。你借下如此多的账,以后和我孙子如何生活?孙子马上毕业,找工作难道不花钱吗?这种钱你可必须得花,要不事情可就办不成了。
阴间阳间一个理,我谢世后,要不是你给我袖筒里各筒上一块银元,各个关口我都过不去了。我把银元换成小麻钱,到一个关口就打点一个关口,总算到阎王老子那报了到,要不,道道关口的小鬼就把你折腾死了。
阳间的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真是一点不假。儿子听为娘的话,适可而止,到此为止吧。听娘的话,听娘的话!听娘的话吧!
妈!陈刚一声惊叫,他吓出了一身虚汗,刚才的梦境历历在目,老娘犹如仍站在眼前,他揉了下双眼,原来自己已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小椅子已在旁边倒着,抬腕看表,时针指在凌晨五点半上,地灯显得更昏黄,病人和家属们都睡得很沉。陈刚抬头看,两位姑娘背靠背睡得优美。再转头向东,在另一张空出来的床上,李清芳平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淡黄色的毛巾被,双手交叉仍枕在头下,两只乳房显山露水般挺立在前胸,一起一伏,若隐若现,像两座小山在移动着,悠悠地晃,让人看了心动。
外面传来烧锅女工的声音,这些病人家属怎么搞的,不让往锅炉上搭衣服,总是搭得满满的,真不像话,让我们工作不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又一个日子到来了。
陈刚走到监护室门前想听点动静,但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就连护士走动的声音也无法听到,他只好轻轻拿起洗脸盆去水房洗脸。洗完脸回来,他又爬在监护室的大玻璃窗口想看一下里面,但从里面拉着绿色的窗帘,密不透风,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无奈地走回病房。路过又看到李清芳安详鼾睡的样子,陈刚心想,真是一条稀见的美人鱼。从李清芳的美体,他又想到了在兰州黄河边那座“黄河母亲”的雕像。
七点半,陈刚走出楼道,分别给同学们打电话,请求支援,并告诉了他们建行的卡号。回到病房,大家均已起床,陈刚和姑娘们吃了早饭,打发她们去上课,他又回到病房,等待同学们的回音。
突然监护室的小护士喊:刘玉珍家属过来。陈刚诚惶诚恐跑过去问:医生有事?
小护士面无表情地说:把垃圾清倒出去。说着将一垃圾盒递了出来,里面有带血沙布、带碘酒的棉球、卫生纸,少量赤黑色的大便。
陈刚接过垃圾盒急切地问:医生,刘玉珍昨晚怎样?小护士仍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很好。说完啪将门锁死了。
陈刚听了小护士的回答顿时放心多了,他去垃圾清理房处理了垃圾,将垃圾盒轻轻放在监护室门口,便又回到了病房。此时总算九点半了。时间老人的脚步迈得真慢。
李清芳微微一笑问:陈大哥,昨晚一夜,嫂子怎样?
陈刚答:护士说没什么异常。
李清芳说:那就好,祝大嫂一生平安。
突然手机响了。陈刚接起一看,是好友建国打来的。建国说:我已给你打过去了两万,如果还需要,就快快给我来电,我再给你想办法。你只管治病,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陈刚便说:建国,谢谢你。
建国说:别客气,手术顺利就好。
陈刚打的车去了建设银行,他将两万元钱都取了出来。打算一万元交杨医生,一万元随时零花。要不手头没点钱也不行的。
陈刚进了杨医生的办公室,将一万元钱抖着双手,交到了杨医生的手中。
陈刚说:杨医生能给发票吗?肾源八千,第一针一万,这又一万,都二万八千元没发票了,我们回去咋报销?
哈,杨医生不自然地一笑说:我能理解你们老乡的难处,可这药都是我们通过个人关系从外面搞的,不进药房,所以不好给你开发票,所以为什么要征求你们家属的意见,要不同意,没有经济承受能力可就不打此针了。
陈刚急说:杨医生,我不是那意思,打……打……打……说完陈刚慢慢转身,迟迟起步,轻轻拉开门走出了杨医生的办公室。
在监护室的第一天。据大夫说病人各方指标稳定。陈刚和女儿想看一眼病人,但监护室除护士和医生外,任何人都不让进去。
下午某大学的好友来电告知,在陈刚的卡上打了一万元请查收,第一天就这样平安无事的过去了,陈刚那颗悬着的心放在了肚里。
在监护室的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小护士叫:刘玉珍的家属?声音顺着楼道跑,显得大而尖利。
陈刚急急来到门口:我在。医生有事吗?陈刚明知此小丫头是护士,但他有意将其称为医生,以使小护士心理上满足,对你态度上好一点。也好比一些农村老太太去医院,往往是见了护士叫大夫,见了大夫喊主任,见了主任称书记,给人人升格,也是为了讨好人家,赶快给我的亲人好好治病吧。
小护士说:把小便倒了。
陈刚本想问在哪?一低头,门口放下一尿壶,便立即弯下腰,提起壶向专清理大小便的水房走去。小便倒后,用水刷多次洗刷冲洗干净尿壶,陈刚站在监护室门前,笃——笃——笃轻轻将门敲了三下,门开,小护士探出头来,递壶时陈刚急问:医生,刘玉珍怎样?
小护士边接尿壶边面无表情地说:正常。
说完将门啪关上了。下午杨医生拿着一个单子,让陈刚去大街药房买几样药,说医院没有此药,陈刚急急去大街买回药,再无此事可干。
晚上女儿不放心,又来到医院说替换老爸,让老爸好好休息一下,可病人实际情况不能亲见,怎能睡着呢。
小舅子打来电话,代表老岳母说话,如果人手不够,他即刻买车票来西安。并说老太太也想来看看。陈刚便急说:你们先别来,若有急事,我另行给你去电话。老太太也别来,年龄大了,来到这吃住不便,天气又热,万一病倒,我们究竟照顾谁哩?小舅子表示同意。
在监控室的第三天。早晨仍是倒尿,九点小护士发出话来:给病人熬些稀饭送来。
陈刚急问:医生,熬大米稀饭还是小米稀饭?小护士边关门边说:随便。
陈刚思谋了半天,决定熬小米稀饭,小米在家乡女士“坐月子”都喝,说明营养好,也助消化利尿。
陈刚急急去老方的房间熬稀饭,老方就是那个肝、肾、胰腺统统移植,给军医大创了亚州第二的人。近日老方精神状态很好,本人要求出院,但院方不让出,只好仍待在医院。
稀饭送进去,陈刚又有点担心了。刚刚动完手术,喝得多了,缝合的伤口脱开咋办?但饭盒已送进去了你有啥法?他只好蹲在监护室门口等待。
约半小时,饭盒递了出来,饭盒是空的。陈刚看了一眼护士,又看了一眼空饭盒,惊奇地问:都吃了?
小护士木木地说:都吃了。
这下陈刚的心情豁然开朗了。仿佛多日的黑云压城,突然云消雾散,红日当出,蓝天如洗,小鸟在枝头跳跃着鸣转。陈刚想:能喝如此多的稀饭,说明病人没什么疼痛了,有了饥饿感,手术是成功了。
陈刚在兴奋中接到了在长沙工作的同学打来的电话,说已将五千元打在他的银行卡上,请查收。
陈刚在电话中含着深情的泪水表示了谢意。
约八点多,突然杨医生叫陈刚去他的办公室,陈刚心中一沉,怯怯地进去,他有种预感,可能病情出现了恶化。此刻他的头嗡响了一下,便昏昏地半天清醒不过来,差点晕倒在杨医生的脚下。
杨医生让陈刚坐下便说:病人情绪有点不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趁护士不注意时,将辅液管勒在了脖子里,你是亲人,你去开导开导。到更衣室,换上消毒服再进去。
陈刚急问:杨医生,病情是不是恶化了?
杨医生略微犹豫说:这……这倒不是,只是尿量少点,不够排尿标准。
在小护士的指挥下,陈刚穿上那套消毒服,他一下不会走路了,昏昏沉沉被小护士引进监控室。只见玉珍表情痛苦,额头有晶莹的汗珠,嘴唇红润但结着一层干皮。当护士刚刚离开,玉珍就用频临死亡快快逃离的那种神态和口气对陈刚说:老陈,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快叫我妈来,我们快快回家,快快回家!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一分钟都不能待了。
陈:你别胡思乱想,手术刚做,怎能走?
刘:我没胡思乱想。你听我的。口气特别急切。
陈:今天才术后第三天。刘:我一天都不想待了。陈:伤口不愈合,我们怎么走?
刘:不要管那么多,我们快走!
陈:你是不是疼得受不了。刘:不疼,再不走,就走不出去了。
说完双眼紧闭,泪水从眼角流出,不再跟陈刚说话。无奈,陈刚只好离开监护室,将情况向杨医生如实禀报了一遍。
杨医生听后,沉默了半天说:好吧,你先回去休息,观察一下再说。
走出杨医生办公室,陈刚的双腿似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那样的无力,那样的不由自己,那样的沉重。他从妻子的话语中,听出了问题的严重和可怕,从杨医生犹犹豫豫的言谈中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这一天,陈刚心神不定无法安宁。中午、下午饭他一口都吃不下去,跟妻子短暂的对话他没告诉女儿,日暮黄昏时,在新疆打工的侄儿来电话,说,我在银行卡上给你打了一万元,请查收,婶婶怎样?
陈刚说:很好,很好。
那一夜,陈刚可说一眼没眨坐到天亮。坐在走廊的尽头,听着开水房里发出的嗡嗡声,看着走廊里蛋黄般的灯泡,眼前便出现了幻觉。那昏黄的灯泡,一会儿到了头顶,一会儿到了眼前,一会儿又碰到了自己的鼻尖。灯泡在来回晃动,他的心中一次次发呕。平时坐在楼道,一夜都比较安然踏实,今夜如何这样恐慌?仿佛附近有什么人影在走动。陈刚有点害怕,他想见见老娘,可不能入睡,老娘无法来到他的身边。
在监护室的第五天。陈刚又被杨医生传进他的办公室。
陈刚进去后发现、科主任在,两位实习医生在,还有那常不谋面的张博士也在。陈刚双腿软软地预感到了一种不妙。
科主任说话了:我们找你来,主要是大家共同给你谈谈家属的病情。
陈刚抖抖地说:好……好……好那位张博士一看陈刚抖得厉害,便一笑说:老同志别紧张,你们这一家人,我们大家认为素质很高,从不向我们院方提份外的要求,相信我们医院,也相信我们医生,我们大家都很感谢你们一家。你们的人格很高尚。
陈刚说:噢——噢——嗯——科主任又说:现在病人病情有些恶化,我们计划实施二次手术,现征求你的意见。
陈刚:这……这……是……为什么……?
科主任一指杨医生说:你给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杨医生特意看了一眼陈刚说:主要是弥漫性出血,现在手术后已第五天,但出血点仍在出血,所以我们打算二次手术。你看怎样?有什么意见?
陈刚:我……我……我……
杨医生一看陈刚很紧张,便职业性地一笑说:没关系,我们打开找找原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陈刚:那……那……就……就听你们的,打……打吧……打吧。
实习医生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印满了黑字,仿佛一堆苍蝇在跳舞,陈刚此刻无法看清条款和要求,便在纸上抖抖索索写了自己的名字。
杨医生提示:你应该看看条款再签。
陈刚木木地说:不看了,不看了,相信你们医院的技术。我的视力有些模糊。
陈刚是怎么回到玉珍的病房的,他自己无法回忆起来。直到女儿走到身边,他才清醒过来。
在床边照镜子的李清芳,看到陈刚呆呆的样子,从镜子上抬起头,很吃惊地问:陈大哥,你怎么了,病了吗?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陈刚听到李清芳的问话,木木地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轻而又轻地说:小李,你说咋办;又要做第二次手术。
为什么?李清芳大惊。把手中的小镜子也扔到了床上。
随着李清芳的惊问:病房的病员和家属们都惊吓得从床上坐起,同声问:为什么?陈大哥。
陈刚眼泪花花地说:血止不住,要打开找原因,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李清芳安慰陈刚:陈大哥,你先别紧张,听人家医院安排吧,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陈刚想二次手术非同小可,责任重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麻烦了。要打电话,让小舅子,老岳母知道,并请他们来西安。陈刚想到此,便向大家说:你们大家快休息吧,我出去一趟。
陈刚在插卡电话上打通了老岳母家的电话,是老岳母接的,未说话陈刚先哽咽着哭了。他哭得伤心而动情,他哭得无助又无奈,声音断断续续连不成语句。
老岳母急问:到底怎么了?你说,哭什么哭也。人总好吧?
陈刚哭泣着说:人还好,他们要让做第二次手术。
老岳母问:为啥?
陈刚说:血止不住,他们要打开找出血的原因。你说这可咋办?这连续动刀,病人能受得了吗?
老岳母说:别哭了,听医院的。我们商量一下,明天你弟他们就去,男人家该拿主意时自己拿,哭是不顶用的。
放下电话,陈刚心中空荡荡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的感觉。他只好走过去坐在走廊边的铁椅子上。习习微风从走廊的另一头吹来,陈刚的情绪慢慢静了下来,思路也有了头绪。第二次手术,不知又要花多少钱?所以要给卫生局打电话,摧要那两万元捐款。另外,给玉珍的单位打电话,让单位来人,代表单位说话,毕竟几十年的老同志了,你单位来人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卫生局的电话打通没人接听。
陈刚只好打给第一局长的夫人。因认识,很客气,问了下病情说:丈夫回来一定转告,并摧尽早把款汇来。
玉珍单位一把手电话打通,了解情况后说:我们研究一下,明天就派同志去西安。有什么困难,就明说,我们全力支持,并代问刘玉珍同志好,祝她早日康复。
两个电话打完,陈刚的心情略为平稳了一点。此时他感到肚子有点饥饿,原来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吃饭了,他打算去买个面包充饥。
此刻手机响了。是好友、中学老同学志文的电话。他告诉陈刚,他们所有在县城工作的同学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每人至少两千元,现共给你卡上打了三万元,如若不够我们再寄,钱的事别担心,你尽管给病人看病。
事后陈刚才了解到,志文老同学为了筹款,跑遍了每一个同学的家。每到一家他都要向同学陈述一番目前病人病情的危险性,似有点不讲理地要求,你不论多么困难,你就是去借,去贷款,也要给老陈帮上一把。老同学的情份何时体现,危难时候见真情,现在就是关键时候了。并要求低于两千元不收,有位姓刘的同学,家里有房有车,经济比较宽裕,但他不当家,每花一分钱都是老婆说了算,抽一支烟也要老婆恩准才行。当志文要让帮至少两千元钱时,老刘表现出了为难不知可否的样子,志文不客气地把刘同学数落了一顿,并当场给刘同学的妻子打电话,下午刘同学的妻子很痛快地送来了两千元,并说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同学遇到难处,理应帮助,我们老刘他犹豫个啥?
另一同学欧阳斯文跟陈刚也是几十年的好友,他确实比较困难。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妻子没工作,全家四口人靠他的工资维持生活,要他拿出一千元确有困难。但好友遇到如此大难,关键时候不帮一把,还算人吗?你的良心何在?他准备到乡下,向种地的弟弟借两千元,志文考虑到这个季节,农民手头都紧张,便对欧阳斯文说:别去了,去也不一定能借上,我先给你垫上吧。
所有同学的家都跑遍了,每人最低两千元钱也收到了。志文叫上欧阳斯文就往银行赶,银行的营业员认识志文,问一次打这么多钱干啥?
志文将情况简述了一遍,营业员不可理解地说:我死去的姐就是那病,花钱就是无底洞,你们寄这么多,你同学他能给你们还上吗?
志文微微一笑说:救人要紧,我们同学多年,情深意切,也没打算让他老同学还的,只要能把人救下,我们就高兴,我们的心也就安了,要不那个家可就毁了。
营业员无不感叹地说:你们这些同学情谊真深,当今年月你们这种情谊可不多见了,有的多是势力。
志文还别出心裁地将手机上的一短信下载下来,每到一家以开玩笑的形式让人家看:
真情义,贵时不浓,贱时不淡;
真诚信,富时不重,贫时不轻;
真厚道,顺时不骄,逆时不馁;
真正直,达时不狂,隐时不敛;
真涵养,面上不急,心上不缓;
真善良,予时不限,取时不忍;
真幸福,节日不大,平日不小;
真祝愿,言语不长,情意深重。
走出银行门,志文对欧阳斯文说:谁说不多见了?我认为在我们同学之间这种情谊永远长存,无时无刻都在。大爱无疆,大爱无言。永远是我中华民族的美德。
欧阳斯文哈哈一笑说:你和他们计较什么,这些数钱的,十有九都是俗不可耐之人。
回到家,志文想,这些钱到那种大医院,怕也成了区区小钱,用不了几天就没了。他想万一不行,就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的那两万元也给老陈从卡上打去,要不老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急无汗,摸老天爷的屁股都是冰凉的,差一分钱都无处去找啊!
第二天,小舅子和一堂兄一堂妹赶到了西安。单位派的人也来了,因该同志老家就是陕西人,来给陈刚打了声招呼,走后再没见面。
此次来,小舅子带着很大的情绪,不怎么跟陈刚配合,什么事都不跟他商量,使陈刚处于两难之境地,后悔不该让这人来西安添乱。
第二次手术按计划做了,什么情况,医生们守口如瓶,谁都不给透半点消息。陈刚急着问实习医生,实习医生含糊其辞,让他去问杨医生,问杨医生说一切正常。要说一切正常,可一天多了,怎么没让送一口稀饭进去?陈刚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大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此刻,右眼皮狠狠跳了几下,更使陈刚疑虑重重。
小舅子无事可干,带着堂兄堂妹大街上转去了。陈刚只好守在监护室门前,一步都不敢离开,他想随时听从医生的召唤。了解一点妻的真情。
果然,饭后杨医生让实习医生来叫陈刚了。陈刚急急向杨医生办公室奔去,去杨医生的办公室,他仿佛在爬山般艰难。
陈刚推开门急问:杨医生,病人怎样?
杨医生将手一摆说:请先坐。
陈刚呆呆坐在地下的一靠背椅上,双眼死盯着杨医生。
杨医生思虑了半天说:老爷子,我实话告诉你,病人体质不好,弥漫性出血,我们打开一看,浑身都在出血,这里缝上,那里又开始出,只好又将伤口缝合上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止血,最有效的止血药是美国进口的,可这药很贵,打一针就要五千元,你考虑打不打,现征求你的意见。
这……这……这……陈刚紧张地虚汗刷刷从额头滚了下来,他有点坐立不稳,他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来。杨医生一看陈刚那样子连说:别紧张,别紧张,我们共同想办法,不打此针也可以。
陈刚在心中默默算了一账,如若按杨医生的说法,同学们给支援来的那些钱,最多能够打多少针,那么这些钱打完怎么办?钱都花在打止血针上,其他开支怎么办?陈刚想到了委托别人卖房子。
杨医生说:我们也知道你已花了不少钱,可不打这针,血止不住可怎么办呢?
打……打……打……三个字从陈刚口中像炸雷般滚出。
杨医生听见了断断续续的那三个字,却震耳欲聋。打……打……打……又是三声震响。此后没了半点声息。
突然,陈刚神经质地又发出了“打打打”三个字的最强音。
杨医生一看陈刚有点神经质,便说:老陈爷子,你是不是在发高烧?需不需要我给你测个体温,你怎么神志有点恍惚?快去休息一会吧。
打……打……打……,我卖房也要打。陈刚的口气,咬钢啃铁般坚定。
杨医生一看陈刚这样子,谈正事怕是进行不下去了,便叫来实习医生,让其护送陈刚去病房休息。
陈刚被两位医生一人一只胳膊扶着,从杨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一路上他都在重复那三个字,打……打……打……,那样子仿佛不愿离开杨医生办公室,要跟他是非曲直论个高低。
晚上,陈刚情绪平稳下来,又去了杨医生办公室,明确表态,那美国进口针要打。
杨医生为难地说:要打针,就得给我们交现钱,这是我们科室从外面搞到的药。
陈刚说:你们先打针,我这就去银行取款。说完陈刚转身离开了杨医生的办公室。
在银行,陈刚呆坐在休息区不知要干什么,待知是要取钱时,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银联卡上的密码,柜台窗口连叫了三次〇〇七号,他都没起身。记不起密码,如何取钱?陈刚急得额上冒出了虚汗,像水一般顺着两腮淌了下来,脸色也顿时变的纸一般苍白,并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仿佛心脏供氧不足,人要窒息的样子。
在大厅巡视的保安看到此况走了过来,小伙子,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操一口略带点陕北口音的普通话亲切地问:大叔,你哪里不舒服?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需要我帮忙吗?
陈刚抬起头求助似地说:我来取钱,突然就记不起银联卡的密码了,病人急需打止血针,要交现钱,可我记不起密码了。你说这可咋办?
没关系,保安很和气地说:人上了年纪,加之事情紧急,就会出现记忆缺失。你不要急,慢慢想想,是你和亲人的生日,或家里电话号码,或自己很喜欢的什么数字,过一会儿就会想起来的。先放松自己,不要紧张。
陈刚对保安说:谢谢,你忙吧,让我想想。
保安转游上去了另一边。突然,陈刚感到大脑系统仿佛接通了电源似的,记忆强电流般的闪现出火花,瞬间,像电视屏上跳字般,从陈刚头脑嘣——嘣——嘣跳出了他所熟记的520×××六个阿拉伯数字。此时陈刚完全清醒了,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吗,怎么就一时忘的一个字都记不起来呢?看来我是老了,老了。
陈刚又走到抽号机前重新抽了号,再回到休息区等,这会他抽的号为〇五八号。陈刚在等候叫号的时间,大脑清醒而又敏锐,想到刚刚自己如此的健忘,觉得这一年来自己真的老了。心中不免浮起一丝凄凉,突然脑海中就跳跃出若干精妙的诗句,他便很快颂了出来,标题拟为《叹老》。
忙里忙外白发生,
回忆往事似前身。
齿残对客豁可耻,
体弱学书肥失真。
渐觉言辞乖律吕,
岂惟议论少精神。
平生师友凋零后,
鼻垩挥斤可有人。
陈刚将志文打的三万多元全部取出,打的车急急向医院驶去。到杨医生办公室,给交了一万五千元,杨医生说,先打三针,看能否止住,到时再通知你,要止住也就不打了。
从杨医生办公室出来,陈刚一时不知干什么好,像一只剁了头的苍蝇似的在原地乱转圈。到监护室的门上看,什么也看不到,窗户全用绿色布帘挡着。小舅子和来的堂兄堂妹,可能又上大街了,单位来的那陌生人,自前天见了一面,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刚陷入了恐惶而举目无亲的地步。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沙漠中迷失方向的骆驼,无生还的希望了。
在地上转了无数个圈,陈刚想去给乡下的老哥打个电话,将实情告诉老哥一声,以便在思想上有个准备,万一有不测,后事全要在家乡进行办理,现在农村青壮年全部外出打工,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守,体力活没法找人去干。取穴、抬棺木都无处找人。
电话打通,陈刚只叫了一声哥,便忍不住心酸地大哭了起来。
陈刚一哭,那边的老哥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头只是沉默,沉默了半天,陈刚抹去泪说:哥,情况不好,现在又动了第二次手术,主要是弥漫性出血,伤口的血止不住,打一针就五千元钱,钱也花光了。
那边的老哥只听泣泣地哭说: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把自己拖垮了,病人全靠你哩。
陈刚说:对对对,我知道。我就是想把实情告诉你,你先忙。陈刚急急挂断了跟老哥的通话,他难受得有点谈不下去。
跟老哥通完电话,陈刚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他只好再回到监护室门前守候。守候在门前无所事事,陈刚便想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守到秋天,必定有沉甸甸的收获,我陈刚守望的结果是什么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小舅子带着堂兄堂妹,游玩的也回来了。听说去了华清池,一个个心高彩烈地说着自己的见闻和所出的洋相,似全忘了自己来西安的任务是啥。
小舅子说:那个装扮蒋介石的人,太像电影上的蒋介石了。跟他照一张相就要二十元钱,你说一天多少?一月多少?一年多少?唉,小舅子一声长叹无不羡慕地说:我们要有那么件事干干,也不枉这人世上来一趟了。真是命啊!人家咋就长得跟蒋介石那么像呢?
小堂弟说:我说洗个温泉澡,你们歉贵,不是姐给这个机会,我们能来到西安吗,错过这个机会,怕再也不可能有机会来西安了。
堂妹一笑说:那杨贵妃的洗澡池,纯属骗人钱财的,尿盆子大的个水泥坑坑子,看一下就要五十元钱,唐朝难道就有了水泥吗?城里人就会骗我们乡里人的钱。
此刻,三位都沉浸在一天的见闻中,谁也没问病人怎样?病情怎样?仿佛他们就是组团来旅游的。
闲说了一阵,小舅子说:姐夫,这会要没事,我就先带他们去招待所休息去,有事你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二十四小时不关机。
陈刚只好说:去吧,晚上门关好,小心点,陌生人敲门不要开。西安这地方社会秩序不好,晚上乱得很,要小心为是。小舅子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