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狗面包
苏庆松
雨终于停歇。我启动车子,回老家接腰、腿疼日益加重的母亲进城做手术。到了家门口,见白发皤然的慈母正拄着拐杖,梗着脖子,极目向东探头张望。
寒风正凌厉,我赶忙搀扶母亲进屋,她放下拐杖,上下打量、触摸我的衣着,示意我围炉而坐,自己则踉踉跄跄走进厨房。
“娘,别忙活了,您走路不稳,咱进城看病要紧。”
母亲笑眯眯地对我说:“吃了你邮寄的药,轻多了,你好长时间不回家了,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热狗面包。”
我想再次劝阻老人,可她眼里闪射出执着的目光。母亲煮上刚灌制的香肠,从地窖里抱出一个胖嘟嘟的冬瓜,削皮,掏瓤,切丝,往蒜臼里倒芝麻……母亲忙碌的身影,蹒跚的步履,顿然勾起我记忆长河中难以消逝的温馨画卷。
年少时在外地求学,每到周末,离家返校,母亲必给我做热狗面包。她心灵手巧,做这道饭菜,总依据季节更替,加入不同的馅料,吃起来津津有味,醇香郁烈,沦肌浃髓。
春天,母亲看到油汪汪的香肠晾晒好了,便起个大早,挎上提篮,带着铲子、果枝剪来到深山老林里,她把茭白的膨大嫩茎挖出来,芥蓝的直挺青臺剥离割断,金针菜的花蕾掐下来。野菜绿莹莹的,露珠犹泫。母亲洗净沥干,将几种天然食材掺杂,随意一撕扯,加入适量葱白、甜酱、少许米醋、鸡精搅拌,煮烂切好的薄片香肠,连同鲜亮的野菜裹入金黄酥脆的面包中,看上去靓丽极了,咬一口,清凉、滑嫩、爽口。
夏天,霪雨连绵后,母亲从蓊蓊郁郁的松柏树下,捡来了黑亮亮的地软儿、五光十色的野蘑菇、白润润的竹荪。母亲掐一把茼蒿当俏头。原状出锅的菌、蕈玄青雪白相间,深嗅,还夹杂着松柏的丝丝幽香,捞出细观察,软坨坨,肥䐛䐛的,姿态各异。母亲将厚实的面包深划几道口,放入香菇,再均衡抹上芝麻酱。当眼巴巴地盯着片片香肠塞入面包的时候,我早已垂涎三尺。最诱人的是,母亲在采觅食材的过程中,偶尔会逮回绿油油的大蚂蚱,揭去翅子,放细盐罐子里,待其仰八叉时,过油一炸,黄灿灿的,似玲珑剔透的翡翠,卷入嘎嘣脆的荇菜茎中,那是无与伦比的极致美味。
秋风萧瑟时,庄稼都收获了。母亲铲几锨沙土堵住田间沟渠,用瓢舀干水,将匿藏在淤泥里的鲇鱼、黄鳝变成了箄中物,牛溲焯水冲凉拌豆酱,鲇鱼黄鳝牛溲热狗面包,那可是人间大补。
冬天,大地冰封,草木枯萎。慈母把面包放在电饼铛上略微一熥;沸水烫过的山药已切成片,洁白溢汁;她从鸡窝里掏出刚嬎的柴鸡蛋做成饼,饼薄如蝉翼,然后剁碎;馅料备齐填充后,母亲让我接过面包,她利索地揭开蜂箱,取来蜂王浆,粘稠金黄的甜腻液体沿着山药片渗透到馅料中,顿时百花芳菲,袅袅飘逸,我忽觉身处幕天席地中,仿佛世间的物华天宝都凝聚在这个珍馐上。
一个热狗面包涵天地灵秀,蕴四季轮回,它有高山丛林,田野溪涧,更有母亲浓郁的情爱和无尽的牵记,它的芳馨充溢在我们朝夕相处的美好岁月里,它唇齿留香,挥之不去,成了我难以排遣的思乡印记。
“趁热吃吧,孩子!吃完咱就去大医院做手术。”母亲的话中断了我温情的追忆,我赶忙接过母亲端来的热狗面包。
“娘,看你,为这一顿饭,错过了预约的看病时间。”我有点嗔怪道。
“你和我说做个小手术,其实我有数,那是你的安慰话,手术做了,妈有可能一年半载,或许再也不能为你做面包了。”
鼻子一酸,我潘然醒悟:腿脚趔趄,有时疼得龇牙咧嘴的母亲为什么仓促中还非要为我做热狗面包。
“不会的,只是一个微创手术。”我慰勉母亲道。
泪眼模糊吃完,母亲别具匠心烹制的热狗面包,我将老人搀扶上车,发动车子,返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