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土家山寨的七月,母亲无疾而终,父亲击鼓歌唱,且歌且泣,泣不成声。
七月十一日晚,卧床不起一个多月的母亲停止了呼吸。当晚来不及请歌队,匆忙请来附近寨子的三位歌师傅,唱了一个通宵丧鼓歌。父亲默默听歌,陪伴母亲。子孙以及附近村寨的老人围坐听歌,默默守灵,陪着她老人家度过去世后的第一个夜晚。
接下来请歌队,第二、第三个晚上多人击鼓唱歌,丧鼓通宵击打,得、得、咚咚!得、得、咚咚!丧鼓歌通宵传唱。每唱一阵丧鼓歌,再间以一阵花鼓,锣鼓咚咚叮当,抛刀绝技尽耍,歌师即兴对唱。每过一个时段表演一阵打溜子,马锣、土锣、头钹、二钹四种乐器交错敲击,亮打、闷打、侧打、揉打、挤钹、盖边等交替穿插,击打出多种曲牌,富于变化。还有乐队演奏,长号、小号、大鼓、锣钹合奏,热闹非凡。按土家族风俗,灵堂最忌讳冷冷清清,必须热热闹闹陪亡者,热烈送亡灵。子孙以及众亲友通宵听歌,陪坐守灵。
丧鼓咚咚响五更,丧鼓歌凄婉绵长。十位歌师在灵柩前围坐,逆时针方向传鼓,接到鼓者边击鼓边唱,即兴编唱,鼓声悠缓,曲调哀怨,每个人每次唱半个小时左右,一个一个往下传接。歌词内容主要是唱亡者生平事迹,表达悼念惜别之情,还唱一些诸如历史文化、古典名著、时事资讯、乡场遗事等,通宵陪伴,送亡者走向另一个世界。
父亲接到鼓和槌,一边击鼓一边吟唱,唱母亲生平事迹,唱母亲一生辛劳,唱母亲所受的苦楚,唱母亲的无私奉献,唱夫妻感情,唱离别之痛,涕泪涟涟,泣不成声,撕人心扉,感人至深。歌师和听众跟着一起垂泪,特别是子孙们,痛哭失声,哀哀抽泣。
母亲十一二岁起就砍柴打猪草,每年养两头大肥猪;十二三岁就给地主家打短工,顶一个壮劳力;养育子女多,辛劳一辈子。
世上男耕女织,我家女耕女织。父亲年轻时在外地讨生活,母亲担当家里的一切事务,当妈又当爹。母亲是生产队两个会犁田的妇女之一,小小的个子,肩扛犁头,身板比犁头高不了多少,赶着牛,下坎时铧口杵掉落,脚后跟被磕出血,痛苦地落泪,但对生活充满信心。父亲回到家以后,我们家的生活没有多少转变。下水淹坪犁深泥脚陷田是最繁重的活,60多个劳动力的生产队派出8人,其中我们家3人,母亲在踩不到底的稀泥里艰难跋涉,历经世上少有的辛劳。
寨上的公共食堂撤销之后,政策上稍有松动,各家可以开挖点田边地角。母亲一个人开挖了6块荒地;父亲回家以后,两人一起又开挖了3块,总共9块,不过1亩多一点儿。都是些烂岩窠,每个岩窝里只能种三五棵玉米,特别陡的坡坎,长满荒草、刺丛、葛藤。烧荒后种的苞谷长起来,锄第一道草,在荒草丛中找苗。就那样的烂荒地,喜得收获,家里有了余粮。种了两季之后,不让种了。又是连年挨饿。
我们家生活最艰难的时期是WG十年,每年缺大半年粮食,东挪西借,每次借得十斤八斤,敷衍度日。借来大米或者苞谷磨成粉,掺和多半南瓜、萝卜或红苕,做成烂啪饭或稀糊糊,当时填充肚子,过一会儿就饿了。最难吃的是大头菜烂啪饭,一股刺鼻的芥末辛辣味,还吃不饱。从秋冬到早春连续几个月挖蕨,吃蕨粑,现挖现吃,见不到一点粮食。最惨的是,自留地的洋芋离成熟期还有一个月就开始挖,和一少点儿米煮烂啪饭充饥,那样的洋芋还只长到一半啊,实在没有办法。哪能忘记那样的日子!儿子在家烧水等,母亲外出借粮,跑了几个寨子好几家,没有借到,回到家,痛哭一场。不到一岁的小弟患肺炎发高烧,家里找不到为他做半碗稀饭的一点儿米。我家因饥饿致病而死两个孩子,这是母亲心口永久的痛。
父亲一边抽泣一边歌唱,十分伤心,泣不成声,唱不成句子。父亲以歌词发问,是我家的人懒吗?是我家人缺胳膊少腿吗?是我家人比别人傻吗?是遭到自然灾害吗?都不是,而是万恶的人民公社体制造成。改革掉那种祸国殃民的体制,各家自己种自己的,劳动积极性发挥出来,粮食多了,有吃有穿了,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母亲露出笑脸,母亲感到欣慰。母亲苦了一辈子,吃尽了世上的苦,好日子没过上多少,没享到多少福。世上只有黄连苦,母亲比黄连苦十分。
伤心的苦歌,哀怨的凄情,送别亲人,祝福亲人。天堂里不会办有人民公社,愿她到另外那个世界不再过人民公社大集体生活,不再借粮,不再以树皮草根度荒,不再吃大头菜烂啪饭。祝母亲幸福!
作者简介:杨盛龙,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