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往事 (续1)
文/沙燃
•新安村•
七一年,领着妹妹,从榆树五棵树坐绿皮火车到长春--坐破旧的绿皮火车到距延吉一站之遥的朝阳川--坐更破旧的绿皮火车到和龙,再换上屁股后冒着黑烟、隆隆作响的长途汽车到了勇化。这里是长白山腹地东缘南岗山脉的深处。
山洼里镶嵌着一座名叫高岭的村子,是当时勇化公社所在地,隶属于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和龙县,这是父亲“五七”插队的地方。
六十年代末,在“五七战士”和上海知青没来到这里之前,整个公社只有一户半是汉族,一户当然汉族人家,另一户则是一对老夫妇,现在已记不清翁妪俩哪位是汉族了。
在这个朝鲜族绝对的聚集地,民族特色体现得灵动、多姿、淋漓,一切都是那么纯粹。语言自不必说,习俗、饮食、炊具、服饰、农耕、车辆、婚丧、歌舞、节日、采集……地道得原汁原味。
新安村隐藏在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距离公社高岭村十五华里,由傍着溪谷弯弯曲曲的山路联系着。
官地沟是一条小溪,从村前静悄悄流过,一路东去归入了体量更大一些的惠章沟,在溪流尽处从左岸缓缓拥入图们江。
河溪的两侧是宽阔平缓的滩地,布满沙砾和卵石,河滩上标志性的植物是低矮的毛柳、粗壮山榆和稀疏的山杨。逆光望去,溪边不远处的山阴呈现出青灰调,是青冈、曲柳、椴、黄菠萝、榛灌的世界,几株精灵般的白桦从深色里跳出,寂静中闪现着跳跃。
村子大约二十几户,清一色的朝鲜族人家,鲜有能说几句汉话的。若用母语交流,只能局限在集体户的上海知青们。上海人毕竟是来自大都市,在那个信息闭塞、交流瘀阻的年代,普通话却说的如此好,带着吴侬软味的音调。
朝鲜族民居的屋顶大多是那种四坡歇山式, 有大大的出挑屋檐。这种设计不仅遮风避雨,还能保护墙体,使建筑轮廓更加清晰,光影更为丰富,更具立体感。
那个小山村留下了我好多的记忆和好多我的故事。
那里人们的穿着极具特色,系带子的短衣、宽裤、长裙、前头带钩的胶鞋;有浓密的山林、清澈的溪水、嫩绿的稻田;大米是胖胖的椭圆形;打糕是用一种罕见的白色糯小米做成;山坡上生长的绿色萝卜掰开后能滴出水来;小白萝卜韧到能任意弯折,是做泡菜的绝佳食材;南瓜形如橄榄,重达七八十斤,朝鲜族聚集区特有的牛拉的小车斗里只能装下三两个。
那里有漫山可见的是蘑菇、木耳、野核桃、山葡萄、五味子、도라지(道拉基)、党参、蕨菜、진달래(金达莱)……
•抓 蛤 蟆•
蛤蟆,应该是对各种蛙类的统称,而朝鲜族口中所说的“蛤蟆”指的是长白山的东北林蛙,又叫田鸡、雪蛤(gé),满语称哈士蟆。
山里的林蛙呈棕色或泛黄的浅棕色,腹色白底微黄,与高等动物相反,雌性要比雄性大出许多。不同于现在,那个年月,林蛙没有一只是养殖的,个个都是纯粹的野生。
初夏,林蛙们从河溪爬上岸分散到林中,深秋又回到水里过冬。林蛙的卵巢民间称蛤蟆油,是上乘的滋补品,列入“长白山八珍”。
朝鲜语“蛤蟆”的发音是hàma,“hà”音很短促,“ma”音很轻,几乎听不到,可能是吸收的汉语的发音,对他们来说是外来词汇。
进入十月,林子里的蛤蟆们已经陆续回到了水里,安静地趴在石头下面准备冬眠。山里的气温变化不定,剥开清晨的冷雾,水边时有薄薄的冰层,凝神伫立,山坳里肃杀而沉谧。
与其说抓蛤蟆,不如说是捡拾。
高腰水靴里套上两层袜子,即使这样也能感到溪水彻骨。水下的沙石和游鱼们清晰可见。
掀开卵石,正在进入冬眠状态的林蛙团缩着,僵尸般静止,触手可得。每块石头下,或一两只或三五只,几个小时便可拾得几十斤。
个头儿差异悬殊的公母蛤蟆搭眼便可辨,母蛙体量较之公蛙大者可达数倍,明显大的母蛙,内地山里的汉人称其为“母抱子”,胀鼓的腹部承载着生命和希望。
一锅热水浇在水桶中的蛤蟆身上,挣扎后的生灵很快没有了动静。随手拣些公的临时吃用,那些母的、大的晾晒、风干、收藏。
“母抱子”,舍不得吃,是要用来换钱的。每年秋季,供销社里要收购大量的山货,山参、木耳、党参、桔梗……等等,其中少不了雌林蛙,收购的价格会颠覆现在人们的认知,一只只有区区一角钱。但想来也未必见怪,那时的钱太实了,500克的林蛙油干品只需30元,那是可以买到一二百斤的普通面粉啊。
1971年深秋,我在那个狭窄、凌乱、昏暗的村供销社里,卖掉了四百多个“母抱子”,得款相当于当年23级干部的月工资。
•采 木 耳•
背起荆篓,我盲目地进山了,好在走出不远便可寻得木耳的踪迹。
任性的秋雨缠绵持久,我堕入了无尽的灰色中,远山隐没在雨幕里,近处浅淡丘脊的模糊剪影,勉强分出天地。被朦胧淹浸时,便成了我一个人的世界,仿佛时间已停顿,只有细细的雨丝轻柔抚摸着叶片在细语轻声。
林中的木耳悄然地膨胀,一朵朵一簇簇,绒绒的肉肉的,我幸运地找到一棵直径可观的倒木,大概记得是柞树,腐朽程度不很高,上面密密麻麻满是秋耳,犹如巨鲸身上寄生的藤壶。
坛子形状的荆篓,小口大肚,看似不大,容量不小。我细心地将摘下的每一把木耳装进篓里,雨水不停地从额头、脸颊和指尖流下,伴着阵阵凉意,篓子渐渐被填满了。
一棵腐木上竟获取二十多斤的木耳,分明是山林慷慨的馈赠。背篓的重量使回程吃力而缓慢,幸好没有迷山。无边的雨,还在固执地漫天飘洒,没有半点停下的迹象。山路却不泥泞,路旁的小溪涨了许多,流速快了许多,却依然清澈。
忘记时间的秋雨,飘洒了好多天,户外不能晾晒,室内又无处摊放。就这样,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角落里的那些木耳在静静腐烂…
•阿玛尼的冷面•
냉면,这是冷面的朝鲜文,在延边州是时常能进入我眼中的两个字。
冷面起源于19世纪中叶朝鲜半岛的平壤和咸兴一带,如同泡菜、酱汤、打糕,冷面是高丽民族引以为豪的具有标志性的传统的食物。
所以被称为冷面,一定要凉要冷。夏季没有冰箱和冰块的年代,冷面的靠的是冰凉的井水,与气温形成巨大的反差,方得痛快。
勇化公社,下面村里来的五六十岁的阿玛尼以她做冷面的绝活享誉四方。据说,县里来了小吏,要吃她的冷面,州上的领导光临,要吃她的冷面,省里大官驾到,也吃她的冷面。
为此,公社为她在高岭村中心开辟了店面,没有领导来时,可以每天卖上几十碗,营业收入与公社劈红。我也就三生有幸地多次吃到这异域的美食。
阿玛尼每天早晨开始了她的工作。大盆里放上小麦面粉、少许荞麦面和烀熟去皮抓碎的土豆泥,加入碱和盐,最后放入一种颜色微黄的粉末……
我和阿玛尼语言不通,几次比划交流也没弄懂是个什么东西。后来阿玛尼指着店外的一棵榆树,又边说边比划了好一阵子,我终于明白,那是榆树的内皮晾干后磨成的粉末,能使面条变得极有韧性,自然就筋道赶口了。
用纯正的延边黄牛肉熬出浓汤,待放凉后,揭去汤面上凝固的牛油,兑上井水,再加入捣碎的苹果梨原汁、白醋、白糖、盐等调料,清靓爽人的冷面汤等待着登场。
大锅台上,三角架支起手动压面器,阿玛尼熟练地将面坨放入压桶,然后瘦小的身躯敏捷地压向杠杆……
纤细玉润的面条缓缓钻入滚沸的水中,煮片刻捞起,用拔凉的井水反复濯洗降温、去除粘液。清透的面条经抖动梳理,整齐地放入碗里,接着依次放上香菜段、黄瓜丝、김치(辣白菜)、秘制辣椒糊、牛肉片,有时竟然是少见的野猪肉;最后一道工序是从碗边慢慢浇入冷面汤。
那味道,那感觉,空前又绝后。若扬言“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定不为过。后来的日子证明了这点,尽管那些号称冷面一绝的,诸如和龙、龙井、延吉、图们、汪清、珲春,长白、吉林、磐石、梅河口、省城的各个有头有脸的门店,却始终没有吃到比阿玛尼冷面更好的冷面,而且相差的不止是一两个等级。
记吃不丢人,尤其是童年遇到的美食美味,我想会牢记一生,相信味蕾,它会本能地左右你的脚步。

【作者简介:
姓名:李海燕(笔名沙燃)
性别:男、出生日期:1958年3月19日。本人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数篇文章,
现为吉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编辑制作:老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