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繁花,心见万象
——评龚文瑞《繁花深处》
谢佳芸
《繁花深处》是龚文瑞先生于2024年12月出版的散文集,此前因撰《金陵寻梦》短评与先生结缘,此番再得新著,不胜欣喜。展卷之际,见字里行间流淌着行者的哲思。此为作者行走思考所作,“呈现出超越地理、突破表象,抵达人文与历史深处,努力探究并试图表现彼此共情与个人情愫交杂糅合的人文态度的写作姿态。”行走与书写,始终是中国文人观照世界的方式。
一、行走于远方:景观中的人文呼吸
游记散文创作在我国历史悠久,始于东汉并成型于魏晋南北朝,其突出特征便是山水游记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及至当代,余秋雨开创的“文化大散文”范式,将个人生命体验与历史哲思熔铸于自然书写之中。在当代游记散文的创作谱系中,龚文瑞的《繁花深处》展现出独特的文本气质。本书以“行走”为线索,贯穿整本散文集,组成“繁花深处”“大河之源”“红河放歌”“天生云居”“家园厚土”五个篇章,构建起跨越沪、宁、粤、赣等地域的文学地理图景。一个人行走的范围是他的生命,写作视域的宽广见证的也正是作者生命的厚度。
王兆胜在评论文章《游记散文的困境与出路》中谈到“时下,游记散文的最大问题是充斥着各种风景、人情、世态甚至乱相,但唯独无‘我’,缺乏由作家眼里、心中透射出来的思想和生命之光。”龚文瑞笔下的自然绝非静态风景,而是承载着人文生命的有机体,使普通的游记有了人文追索的意味。龚文瑞的行走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地理位移,而是一种对于心灵、对于人文的探索。作者“借助行走完成阅读所不能给予的抵达,然后以在场者的姿态写下最真切的文字”[]。他是地域的观察者,以文人敏锐的洞察力探析周围环境,又以极具思辨性的语言展现着作为行走者的思考。在《金陵寻梦》中,作者以年少时与金陵的情结写起,许是金陵这一地方早在少年心中描摹过无数遍,靠近时反倒有种“近乡情更怯”之感。但作者并未沉溺于抒情与单纯的风景描写,而是通过对现代化高速发展的反思,打破文本的平滑感。这种“断裂”迫使读者在审美愉悦中直面文化危机。作者将南京深厚历史的描绘与现代化进程下南京的变化相互交织,抒发了自己对于现代化进程下文化发展延续的忧思,使文本兼具审美与批判的双重张力,形成“哀而不伤,讽而不戾”的美学特质。
龚文瑞的散文在语言风格上呈现出诗性智慧与理性思辨交融的独特气质,其文字既有水墨丹青般的古典意蕴,又饱含现代知识分子的批评锋芒。《黑白苏州》中开篇即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古诗破题,使文章氤氲着古典韵味。同时,作者利用排比修辞的节奏性铺陈构成独特地叙事节奏,将苏州城的女儿家、才子、民歌等历史碎片形成意象群,凸显历史纵深,在语词密度与叙事张力间达成平衡。这种张弛有度的语言保留了汉语的古典韵味,只是有时会略显拖沓。作者还在“黑白”二字上下功夫,黑白二色在道家哲学中对应阴阳两极,苏州的柔美体现在吴侬软语与园林曲径中,刚烈则通过伍子胥忠烈报国、况钟体恤民众等事件体现。一柔一刚,对立统一,恰如太极图显示自然万物生生不息,也似水墨画以极简色谱承载复杂精神张力。作者将城市的文化骨骼以“黑白”二字高度概括,彰显作者独特的思辨目光。
行而思之,明物辨之。龚文瑞以行者姿态游历,以在场者姿态书写,将所见之景融入人文,将万物之变融入哲思,使笔下的风景富有独特魅力。
二、行走于历史:跨越时空的文化叩问
龚文瑞以行者姿态穿梭于历史长廊,将地理行走延伸为对历史长河的追溯。
《繁花深处》中的历史书写,一方面是个人的历史,有关于童年、少年、人生经历、有关于一座城市朝夕相处的历史;另一方面则是国家民族的宏大历史,这两者相互交织在一起。在作者的笔下,展现的是几千年的历史积淀,当它们跃上白纸上时,分量依旧千斤重。在《雨中梅岭行》中,作者踏上有千年历史的梅岭,思绪不禁回到当时。但作者并未将笔触聚焦于梅岭所承载的宏大历史,而是细心地关注驿道旁的花草树木,“我不知有否读懂它”,作者靠近历史,反倒以微观视角切入,可见其构思巧妙。作者在散文中呈现与此地相关的历史并非直接铺展于书面之上,而是以微观视角切入宏大历史,并附上个人独特的见解,使读者对历史的想象有了更开阔的空间。
《繁花深处》中的历史书写,本质上是“以史写今”,反映了作者对于历史和现实关系的思考。这种历史哲学的个人表达,延续了中国文学上“以史为鉴”的传统,同时又在当代语境下赋予历史新的阐释空间。在《金陵寻梦》中,作者以自己与金陵的情缘写起,再过渡至金陵各地的历史,最终写到自己在南京游玩的经历。有关于历史这段看似为闲笔,实则作者是想通过勾连历史展现当下都市文明快速发展对于历史底蕴的消解。书中还有多篇散文都涉及对历史的追溯,其中蕴含着深层的文化思考。《方塔情思》以镇邪扶正的方塔为精神坐标,提炼出超越时空的文化正气,使古建筑成为道德伦理的物化象征。《天上云居》以禅意笔触展现云居山的历史,在宗教圣地的历史沉浮间,揭示出生命纯粹性的永恒追求。《倔强的赣州》作者以古城墙的精神隐喻赣州人的精神,强调历史的一脉相承。这些沉没于时光的往事被作者一一细数,跨越千年,又被赋予新的意义与阐释,供今人思考。
然而在一些散文中,笔墨却过多涉及历史知识,纵然历史材料以精雕细琢的文字修饰,但仍觉得有所隔。作者这种对于知识考据的严谨精神固然可敬,但当文本过度沉溺于历史现场的重建时,散文的“在场感”便有面临消解的危险。
谢有顺在《散文的常道》中谈到,“那些本应是背景的史料,因着作者的转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体,留给个人想象的空间就显得非常狭窄,自由心性的抒发和心灵力度的展示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许多作者对宏大历史的追溯之下,隐藏在散文之下可与读者共情的珍贵之处、可供读者发挥想象之处却消失了,令人惋惜。真正的文化延续性不在于文献的完美复现,而在于让历史记忆成为可感可知的生命肌理。
《繁花深处》的历史书写是对于消费主义浪潮的一种反抗,亦是作者内心感应远古召唤而作。这些散落在都市中的历史碎片,经由作者重组并赋予新的意义,构成一场穿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当作者抚摸着赣州老城墙,望着流淌了千百年的秦淮河,踏上承载行人离愁的古驿道,这种对于历史碎片的碰触,恰恰是对于历史最虔诚的叩问。
三、行走于归途:文化根脉的深情回望
回家是每个疲累的人共同的愿望,它也是文学写作中永恒的母题。龚文瑞每每落笔,不论行至何处,笔触总是深情地延伸至赣州。友人曾戏称“住在上海话赣州,龚兄超人也”[]。作者将书中关于赣州的部分,也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一部分,命名为“家园厚土”。如果说前半部分是向外探寻的步履,那么“家园厚土”则是向内扎根的深情。私以为他是将赣州作为行走的归乡,赣州便是作者写作的根据地。恰似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描写的湘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作家对自己的根据地是熟悉的,因为熟悉,所以懂得。正如学者谢有顺所说,“在这样一个迷信进化论、追求日日新的时代,真正的写作,有时必须是一种精神的后退。退守到自己的根据地里,使自己的感受、经验、记忆,变得有来源地,而不是飘忽的,这就是写作的扎根。”
在“家园厚土”系列中,龚文瑞并未把自己笔下的赣南世界盲目升华,而是通过对赣南世界的建立,回到自己实在的身体,回到一个实在的记忆世界,将自己写作的根紧紧地扎在赣南。行遍周遭,蓦然回首,使自己的心安放于此。书中描绘的赣州的风景、赣州的花草、赣州的历史、人情的冷暖、个人的成长记忆等,交织在一起,可辨认出作者心灵中所潜藏的精神谱系。
作者所要追寻的是自己生存的根脉,是真实存在的家园,亦是在故土上真实存在的人们。他在《倔强的赣州》追寻赣州风骨,思考这座城市积蕴了生命的精神。他以脚步丈量古城墙的长度,深入历史中体味文化的深度。在《母校摭忆》中回忆母校赣南师大,以及回望自己文学的来时路。在《巷子》中以独特地视角观察城市赣州的巷子,何时喧闹,何时静寂,何处有历史,何处有生活。作者质朴的文字中流露出来的是对赣州这座城市的理解以及深情。在散文集末尾,作者以《永远的歌谣》结尾,回望赣州的古迹、赣州的历史,频频回头只为心中难以割舍的乡情。“好在这座城市从不缺乏热爱者”[],好在作者从未停下寻根的脚步。生命的答案不在终点,而在每一次对来路的凝视。
在《繁花深处》中,作者所表达的是他自己,是他对于行走多年来的所思所想,是他对于现在寓居上海但仍思念家乡的游子深情,是他对于经过他生命中的人的回忆与感恩。从率真又隽永的文字中依稀可见作者模糊的身影,他行走于远方,探寻各地的历史,将自己经历的那些细小的悲和喜,藏在文字深处。这既是对过去的深情缅怀,同时也是对当下生活的积极反应。“好的散文作为时代的记录,关乎生命的各种情状”,个体生命与地域文化的深度互文固然独具审美价值,但若远离喧嚣的人群与市井的炊烟,那些悬浮在云端的精神漫游,是否能唤醒读者沉睡的集体记忆呢?
合上书页,仿佛看见一个背着故乡行走的人,他的行囊里装着赣南的晨雾与星光。不论行至何处,总是守住那个“根据地”,让漂泊的灵魂有处靠岸。龚文瑞在《繁花深处》深情回望家园厚土,虔诚认领生命痕迹。就像榕树的气根终将触地成林,每个寻找归宿的游子,都在用记忆浇灌着属于自己的精神原乡。
四、结语
龚文瑞的写作,是行走的写作。行走,可能是源于山川草木的召唤,也有血脉深处古老基因的苏醒。透过其散文背后,可见一个行走于天地之间的背影。也正是因为有了这身影,使散文的内在空间变得宽广而深刻。行走是一种人生姿态,于天地之间行走,见众生见自己,“已识天地大,犹怜草木青”。向繁花深处走去,见感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注:谢佳芸,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指导老师:程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