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根》
王博(陕西)
白杨树筛下的光斑在土墙上摇晃时,沟口村的清晨就醒了。灞河的水还笼着薄雾,山雀的啁啾掉进水里,惊醒了卧在浅滩的卵石。我总爱光脚踩过这些被河水摩挲得浑圆的石头,任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那是蓝田山泉沁出的寒,像老辈人说的"山魂"。
石碾子还在村口转。王老汉总说这碾盘是光绪年间的老物件,碾槽里的青苔比我的年岁都长。碾新麦时,麦粒在石齿间噼啪爆裂,空气里浮动的全是带着土腥气的甜香。碾坊顶漏下的阳光里,飘着细碎的金色粉末,落在老汉花白的鬓角上,倒像是戴了顶麦芒编的冠。
七月的苞谷地最是热闹。蝉鸣扯着滚烫的日光,玉米缨子拂过汗津津的后颈,痒得人直缩脖子。邻家嫂子们戴着草帽掰棒子,竹笼里渐次堆起小山,粗布围裙兜着几颗漏网的玉米粒。忽然有人亮嗓子唱起秦腔,惊得田间地头的蚂蚱扑棱棱乱飞,碎娃们追着蚂蚱跑,笑声惊散了正在偷食的灰斑鸡。
腊月里,土炕烧得能烙饼。灶洞前堆着劈好的青冈木,火苗舔着吊罐底,咕嘟咕嘟炖着酸菜豆腐。爷爷的旱烟袋在炕沿磕出火星子,火星子跳进窗外的雪地,转眼就被北风卷走了。这时候若有人叩门,定是张木匠揣着新打的枣木擀面杖,或是李婶子送来刚蒸的糜子馍,门缝里挤进来的寒气裹着年味儿。
村西头的老庙会最是红火。二月二龙抬头,纸扎的青龙盘在柏树上,龙须是用染红的麻绳缠的。戏台子搭在打麦场,秦腔的梆子声震得油糕摊子的铜锣都在颤。碎娃们举着糖画满场疯跑,糖稀凝成的金鱼尾巴在日头底下亮得晃眼,倒比戏台上的花脸还惹眼。
前年回村,看见老碾坊的墙上爬满冬藤,石碾子倒成了麻雀开会的地方。灞河边新修了水泥堤,再不能像儿时那样摸鱼抓蟹。可当暮色漫过山梁,炊烟还是歪歪扭扭地爬上白杨树的枝头,恍惚间又听见谁家媳妇在喊:"碎崽子——回家吃饭咧!"
这黄土里生出的村落,连叹息都带着泥腥味。那些在城里被称作乡愁的东西,在这儿不过是碾盘转动的吱呀声,是土墙上被雨水洇开的盐渍,是晨起推门时扑面的山岚。要问根在哪里?伸手抓把沟口的土,指缝里漏下的都是故事。
2025年3月21日酉时于西安浐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