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上的汗珠子》原创
王博(陕西)
麦场上的露水还没散尽,父亲已经摸黑筛好了最后一簸箕麦粒。星星在天上明明灭灭,二哥的架子车吱呀碾过柏油路,载着三十个鼓胀的麻袋,像头倔强的老牛喘着粗气往粮店挪。那年我十六,肩头垫着母亲纳的棉垫子,在晨雾里弓成一张紧绷的弓。
粮店的白灰墙还没褪尽暑气,长蛇般的队伍早已蜿蜒至天际。柏油马路晒得发软,老少爷们儿蹲在车辕上抽旱烟,烟圈裹着汗味在人群里打转。粮仓铁门"哐当"开闸时,日头正毒辣辣地舔着后脖颈。穿灰布衫的验收员端着铁锥走来,锥尖戳进麻袋的刹那,我的心跳卡在嗓子眼——那支会唱歌的铁家伙,分明是悬在庄稼人头上的判官笔。
"滴滴滴!"刺耳的蜂鸣炸开在七月流火里。父亲枯树皮似的手攥紧车把,青筋暴起像地垄沟。粮店墙根的水泥路上,金黄的麦粒淌成条委屈的小河。二哥和我轮番翻搅,铁耙划过滚烫的水泥路,蒸腾的热浪舔舐着脚底板。粮店屋檐投下斜斜的阴影,父亲蹲在墙角数蚂蚁,破草帽漏下的光斑在他背上跳格子。
暮色漫过粮店的尖顶时,父亲揣着两个花皮西瓜折回来。验收员手里的铁锥突然变成了哑巴,粮袋顺着人梯爬上尖尖的粮山。二哥赤着膀子扛包登顶,汗珠子顺着脊梁滚进金黄的麦堆,在夕阳里碎成细小的彩虹。粮店深处飘来陈年麦壳的霉味,混着新麦的清香,酿成那个夏天最复杂的滋味。
多年后经过废弃的粮店,铁门上的红漆皴裂如父亲皴裂的手掌。柏油路上再不见晾晒的麦粒,只有几株野草在裂缝里摇晃。恍惚间又见二哥弓腰扛包的剪影,粮店顶上漏下的夕照,正巧落在他后颈那颗晶亮的汗珠上。
2025年3月20日于西安浐灞国际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