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稻田暖柿子
余华在《活着》中写道:“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突然发现年轻已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光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真正让人焦虑的不是孤单,不是贫穷,更不是衰老,而是人到中年你才发现,你从来没有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过,这烟火人间,事事也遗憾”
就在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童年的自己,在那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暖好柿子,做好标记,待到第三天去扒开那黑油油的淤泥时,稻田不在了,柿子也不在了。
的确,我的家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不再插秧栽稻子了,那大片大片的水稻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
这一年,我正好到了上学的年纪。这时候我已经可以帮家里人干一些农活了。在这个没有学前教育的时代里,我们依然在家里玩耍,现在的幼儿园只是个新名词。那时我们的学前教育仅仅有一个多月的“哄儿班”是为了让即将上学的孩子有一个适应期而已。
上“哄儿班”,是一个可去可不去的过程,只要能适应上学时的情况,大多数孩子都不去“哄儿班”,从秋季直接上一年级。入学的条件也很简单,老师让我们从一数到十,然后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家长的名字,就开始学习汉语拼音了。
“再过两个月,你就要被圈到笼笼上学了”
“啊,上学还要圈笼笼里面吗,我才不愿意呢,我不去”
“瓜子娃,圈笼笼并不是真的把你们圈进笼子里,而是让你们和这些稻子一样,圈在一起,一块育好秧子,然后再插到田里,长出更多的稻子!”
我听不懂爷爷的话,只知道爷爷说要把我们像他自己育的稻秧一样,圈在一起,能长出更多的稻子。
爷爷不但是村里的饲养员,也是村里顶尖的育秧高手。
在这个菜花缭乱人眼的时月,爷爷被生产队里从饲养室抽调出来,开始给队里培育稻秧了,爷爷的工作很简单,一开始,爷爷指导人们选好颗粒饱满的稻谷,在筛子里泡水,每天观察着稻谷的变化,待角上开始有白色的新芽,像小虫一样的时候,就将这些稻子再撒进整理好的苗床上,每天提着竹笼,在上面撒一些草木灰,浇上晒了一天的温水,到了夜晚,再盖上早已准备好了的塑料布。爷爷一般不干活,只是悠悠转转的指导人们,更多的时候就是在田埂上看,每天都要去几次,最重的活就是傍晚时在育秧棚上盖上塑料布,第二天又揭去,因为不大干活,他出去的时候基本上都会领着我。
腐殖土在塑料纸的遮盖下,温热的腥气里散发着新叶苗的清香,晚上盖住,白天再揭开。反复好多天。
“爷爷,这样反复地盖上又揭开,多麻烦呀?”我一边帮着爷爷揭去昨天盖在稻秧上的塑料纸,一边疑惑地问道。
“这是要保持昼夜气温一致呢,秧苗才会更好地发根生长”爷爷笑呵呵地说道。
等到秧苗长高能插到田地里的时候,爷爷已经又被队长派回饲养室与他的老黄牛为伴。
初夏的水田已经不再冰凉,铁锨深翻过的稻田经过暖春水泡后,已经膨胀,稀糊糊的黑泥土上,翠绿的秧苗整齐在暖风中向我们微笑。
暖阳洒向大地沉睡的土地被温水泡醒,爷爷育秧的稻子长得飞快,不经意间,已是绿浪翻滚的夏天了。
柿子树上的绿叶间开出黄色的柿子花。要不了多长时间,青涩的柿子约有枣子大小的时候,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也到来了,白天割猪草时,会到柿子树上摘一些柿子,在稻田的边上,只有自己能找见的地方,在温温的泥水里用手刨一个坑,把一大把青色的柿子放进去,盖好淤泥,做好标记,以免过一两天去挖的时候找不到地方。
也只有我们这些一般大的孩子,用这种方法在稻田里找到自己能吃的东西。
这是一个四季都能找得到我们可吃东西的岁月。
春天地头的“甜甜根”,夏天的“稻田暖柿子”,秋天的“野炊烤玉米”冬天的“火堆埋洋芋”。一年四季里,只要我们想吃,总能找到我们要吃的东西。
我指缝里嵌着黑色的污泥,手臂上被稻叶划出细密的红痕,在稻田埂上数着大豆的秧子,对,从地边向下,第四根大豆旁边的稻田边是我埋好的柿子。我在心里记了下来,反复地数了又数田埂上的豆秧,在心里记下了第四个这个数字。
第四颗豆秧!
我不再做任何标记,因为前一次我在稻田里埋得柿子,做了记号。第三天,待到小伙伴们一起分享战果的时候,才知道我暖的柿子被冬来他们识破,这次我没有做记号,看他如何找得见。
天知,我知。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以找得到对方在稻田里埋的柿子引以为荣。因为柿子不缺,缺的是比别人聪明的智慧。
我暖的柿子常常被别人挖走,我也常常挖走别人在稻田里暖的柿子。
一般情况下,只要是暖了柿子,我们都会告知小伙伴们,“今天我暖了柿子”两天后若是能被别人找见,说明自己的技术不高,而找见的一方就显得比较英明。若是别人找不见,说明自己英明,待到第三天柿子暖熟之后,也照样会分给大家吃。一开始大家的记号都特别简单和明显,后来都变得聪明了,记号也很隐匿,有的甚至没有记号,只是在自己心里。
阳光洒落在稻田上,稻田里的水被晒得温热,有时我们为了能找到别人暖的柿子,竟然把稻田里用手挖出许多深深浅浅的小坑,放水浇稻子的爷爷总是劝我少吃点,省得吃出毛病打针吃药。这些暖熟了的柿子怎么会吃出毛病呢,我们才不信的。
儿时在稻田里暖柿子,不仅是为了享受饱腹之欢,还有更多的是和小伙伴们斗智斗勇的快乐,寻找战果,就是那稻田里飘着泥香的柿子,这些欢乐没有经历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而今,我的家乡已经极少有人栽种水稻了,过去的稻地已经被小麦和玉米所代替,当稻田成为历史,再也找不到那飘着泥香的暖柿子。
当年的柿子树还在,还是那棵原来的树,唯一少了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童年的稻田和育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