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父亲一杯酒
文/段绪君
自我懂事起，父亲就给我讲了他的“光辉”事迹，尽管时隔多年，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我1937年出生于一个小山村，十四岁就独自跑青海，入了国家建筑队，成了一个工人。我平生只读过第四册书，却靠着自学能够独立写信。后来组织想提拔我当团委书记，政审却未能通过，我一气之下就辞职回来，当了一个农民。”
父亲越讲越兴奋，脸色微红，意气风发，好像他是一个多了不得的人物似的。我不由得对父亲的胆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又被他的聪明能干所折服，却对他辞职回乡的鲁莽行为表示了遗憾。
父亲停下眉飞色舞地“讲演”，摸着我的头，慈祥地说：“如果我不回来，还是一个工人的话，就不会生第四胎，当然就不会有你这个儿子了哦！”
于是，我在心里暗自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和父亲结下了这一份宿命里的缘分。
看到我崇拜的眼神，父亲继续开讲：“回来的时候，我工作上的东西全都没要，除了衣服和被子，只带回了两瓶贵州大曲。这是国营茅台酒厂生产的两种品牌酒之一，是我的一个徒弟饯行时送给我的，宝贵得很，我要一直保存……”
不容父亲说完，我打断道：“爸爸，外面买不到吗？”
“那可不？这是贵州茅台酒厂内部人员的福利酒，外面买不到；我那个徒弟的父亲是茅台酒厂的员工，才有机会分到的。”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人人都吃不饱，听到贵州大曲竟然如此珍贵，我的口水不受控制地狂涌，便抱着父亲的胳膊，央求道：“爸爸，要不你拿一瓶出来喝吧，我也想尝尝。”
父亲高高扬起又粗又大的手掌，轻轻地在我头上来了一个爆栗，笑着说：“小孩子喝什么酒？这酒我会一直保存，等你考上了好学校才能喝！”
从那时起，我就心心念念着那两瓶“好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尝其味，祭祭肚子里的馋虫。在我十岁的时候，大哥出来教书了，我转学到了他任教的学校，成绩就好像坐上了火箭，一下就飞上了天，眼看着尝好酒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1985年，我小学毕业，随后参加了县里最好的学校隆昌一中单独的招生考试，并顺利入围了，光荣地成为了隆昌一中的初一学生。开校时，父亲主动去开了家长会，回到家后，做了几个菜，然后拿出了一瓶珍藏的贵州大曲，庆祝我考了个好学校。
我们都齐刷刷地定睛瞧去，终于见着了那“传说”中的好酒。它样式古朴，身材微“胖”，瓶身呈圆形，上宽下窄；中间一张纸质商标，横着写了两个红色的“大曲”二字，是美术字体，显得端庄厚重；在“大曲”二字的中间，是两个竖着的“贵州”二字，笔体介于行草之间，使得整个商标拥有了一丝灵动之美。酒体干净，清澈透明，却又有些泛黄，距离瓶口已经有了一大拇指宽的空隙，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父亲摇了几下酒瓶，重新放于桌面， 一串串酒花冒了起来，满满地浮在酒体上方。他给自己和大哥倒了一杯，指着空出一截的瓶身，卖弄道：“酒花均匀，挂壁成柱，果然是好酒哇！”
一股股浓郁的酱香飘了出来，瞬间满屋，就连母亲和两个姐姐也禁不住惊呼起来。我悄悄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父亲，说：“爸爸，我的酒呢？”
父亲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是庆祝你考了个好学校，不给你倒点也说不过去；你反正都十几岁了，尝一点也无妨。”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紧接着端起自己的杯子，高声道：“来，让我们一起庆祝老四考取了隆昌一中，以后能够找个好工作！”
我和大哥跟着端起酒杯，和父亲碰了一个，我就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小口。酒水入口，有些辛辣，酱香味有些奇特，适应了一番后，才感觉出它很是醇厚优雅。入喉之后，那股香味非常纯净，几乎没有杂味，最大限度地刺激着味蕾，让我深深地陷入了回味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瓶贵州大曲酒被父亲和大哥喝完了。父亲趁着酒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老四，你们校长都说了，不要以为跨进了隆昌一中的大门，一只脚就跨进了大学；读书谁也帮不了你，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
“爸爸，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初尝酒味，豪情满怀，拍着胸脯保证道。
“哈哈哈哈，好，好，好！贵州大曲的味道真不错，老四，加油，下次喝酒的时候一定让你喝个够！”
父亲好像喝多了，脸色红润，笑意盈盈，那爽朗的笑声不时在房间里回荡着。
1988年，我初中毕业，成绩名列班上第三名，如果不出意外，以后定能考个好大学。可是，考虑到父亲的辛苦，我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毅然考取了隆昌师范学校，三年之后定会成为一名教师，也算是拥有了“铁饭碗”。
为了庆祝我的“成功”，父亲拿出了仅存的那瓶贵州大曲。这次我喝了一大杯，足有二两，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那特别的酱香味弥漫齿间，回味悠长。它似乎融入了我的灵魂，让我觉得浑身轻如羽毛，差点飞起来。
这次，父亲的脸比上次还红，可能是酒量更小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哥，带着几分满足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我虽然回乡当了农民，老大和老四都冲出了‘农门’，不用再背着太阳过山，我辛苦一辈子，总算是值了啊！”
良久，父亲似乎还未尽兴，砸吧着嘴，叹息道：“贵州大曲的味道真是不一般啊，就是喝一辈子也不会厌倦。可惜喝完了，以后就喝不成啰……”
父亲刚过五十岁，眉间却出现了几根白色的眉毛，平添了几缕沧桑。我看着眼前这个用双肩扛起了整个家庭重担的男人，不由鼻子一酸，紧握着父亲粗糙的手，说：“爸爸，等我以后上班了，一定陪你好好地喝一杯！”
“哦！好，好，好，我等着！”父亲说完，用手擦了擦眼睛，高兴地离开了。
1991年，我回到当地，成了一名老师，当时工资只有几十元钱，加上补助，才到一百元。我没有想起买贵州大曲，父亲好像也忘记了，没有再提。
直到我结婚的时候，这可是人生大事，我终于想起了对父亲的承诺，就到商场去买贵州大曲，才知道由于原材料紧缺，贵州大曲已经停产了，我只好遗憾地用了其它酒代替。父亲也许真的已经忘记了我当初说的话，还是没有问。
结婚以后，生活更加忙碌，我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身旁的风景。仿佛岁月被人猛地剪掉了好长一截，眨眼之间就到了2021年10月，父亲也84岁了。
“什么？肺癌晚期？怎么可能！”看到写着父亲名字的化验单，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情不自禁地惊呼道。一向身体强壮的他，怎么可能被癌症找上？可是，残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
我们四姊妹瞒着父亲，说是气管炎犯了。但是，他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渐渐不能自理了，我们就把他接回了农村老家，轮流着服侍他，希望他能够安静地走完最后一程。他可能预感到时日无多，就对我说：“老四，我想喝贵州大曲。”
我知道，父亲不是真的想喝酒，而是想再次回味当初喝酒的心情罢了。我含泪到超市去问，没想到有贵州大曲卖了，而且种类也更多了。我心一横，干脆买了一瓶价钱不菲的生肖酒。可是，所有服侍的人都说父亲生病期间不能喝酒，我只好无奈地把酒放了起来。
父亲熬到了2022年3月28日，在晚上突然离开了这个让他眷念的世界。那瓶被我放在箱子里的贵州大曲，他却永远也喝不上了！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默默地祷告道：“父亲，欠你的那杯酒，就让我用余生来偿还。每个清明节，我都会和你共饮一杯贵州大曲，即使不是当初的味道，也一定会更加的甘甜醇香！”
作者简介：
段绪君，笔名：独孤晓君，四川省内江市东兴区作协会员，长期坚持诗歌、小说、散文创作。近年和多个网站签约，写了《剑傲九天》等长篇，近四百万字；有作品获得全国及市、区征文大赛奖励；星灯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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