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长大后，不喜欢拍照。我养成了偷拍的习惯，经常偷拍儿子的背影。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给母亲偷拍。

       今天早晨我步行上班。母亲先于我出门。我走出小区门不久，发现母亲走在马路的另一边。   

       母亲穿着黑色的大衣，浅灰色的裙子。母亲和阳光朝着同一个方向走，阳光从母亲的身后拥抱过去。我停下脚步。看母亲走过小区的围墙，穿过斑马线，走过长长的街道。我举起手机，给母亲偷拍。

        这似乎是我长大后，第一次目送母亲。

       小时候，放学一回家，第一个找的就是母亲。从这屋找到那屋，满屋子“妈——妈——”的声音。跟羊羔子一样。母亲出趟门，我哭天抹地，一路追赶，奶奶拉都拉不住，直到看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才跟着奶奶回家。

       小时候，母亲是我的全世界。我的眼睛有根，根长在母亲身上。

       渐渐长大，我的眼里慢慢住进了同学、朋友，再后来住进了爱人，住进了儿子，母亲变得越来越若有若无。

       结婚那天，从家里出来，我笑得露出了牙齿，母亲站在我身后，她满含眼泪，看着我。我一直保存着一张这样的照片。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观察孩子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孩子生病我恨不得替孩子生病，孩子微微一笑，我恨不能将自己融化。养儿方知父母心，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却一心享受儿子带给我的快乐，一点也没有体会到母亲的心。母亲也不争，她选择默默地退出我的生活。

       母亲教育我，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我便老老实实，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母亲从来不参合我的小家的事情。不要我的工资，也不指望我给她买什么礼物。母亲总说她和我爸的那点工资，够他们过日子，不用我们操心。我也坚信，我把小日子过好，就是对母亲最大的好。

       我和爱人发生矛盾，我从来不告诉母亲。母亲从来也没有担忧过我的婚姻生活。我以为，做到这些，就是爱母亲。丝毫没有思考过，母亲一步一步，是怎么走过来的。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的天塌了。母亲有房子，也有工资，但母亲还是觉得无所依。我给母亲讲一番又一番大道理。母亲表现得很听话，擦干眼泪，好像一下子走出了悲痛，一下子坚强了起来。母亲这辈子提出的最大的要求，就是她要跟着我生活。我同弟弟、弟媳商量之后，把母亲带在了身边。母亲和我生活在一起，悄无声息。走路没有一点声音，不多说话，常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出门有自己的朋友，从不打扰我们。

       母亲膝盖疼，没有告诉我。母亲用各种土办法自己治疗，直到疼得实在不行，走路一瘸一拐，我问，母亲才告诉我。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母亲说她以为就好了。我很生气，提高了嗓门说，你以为，你以为，你看你疼了多久了。爱人带母亲去了医院，做了针灸，买了贴药。很快母亲就说好了。母亲从来不装病，只要能忍，母亲就认为好了。母亲认为她女婿是天下第一好女婿，即使药物没起什么作用，母亲也会说药很管用。

       母亲忍耐的性格，使我心疼，又使我恼火，有时候我对着母亲嘟嘟囔囔，告诉她不要忍耐，累了、疼了、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母亲没有改变过，还是那么能忍耐。

       现在母亲七十岁了，跟着我生活了六年。今天早晨，我目送她的背影，我才懂得，我忽略了她那么多。这么多年，我都在坦然地为自己生活，享受着母亲果断退出的独立生活，也享受着母亲悄无声息的爱。

       今后，我希望，我每天都能目送母亲，看母亲到她喜欢的湖边，和她喜欢的朋友们跳舞唱歌。我希望，我每天回到家都能看见母亲，母亲在厨房里，或是在客厅的沙发，或是在阳台上。   

       我大喊着：妈——我回来了。母亲便应着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