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牵“父母情缘”
苏庆松
“闲庭独坐对闲花，轻煮时光慢煮茶。不问人间烟火事，任凭岁月染霜华”，父母的晚年生活颇似诗里所描绘的：超然自得，心静如水。平日里，父亲吟诗作赋，挥毫泼墨，母亲咏怀抒情，品花赏月。父母亲皆毕业于六十年代的林业大学，属本科学历，不过他们并不是携手并肩的同窗故友。
父母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那天，父亲捧出一套精美别致，墨香浓郁的新版《红楼梦》送给母亲，我们做儿女的都会心地笑了，真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母亲若有所思，她感慨激动地说：“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峥嵘岁月中，红楼梦一直烙印在我们心间，我和你父亲从遇见，相识，到爱情火花的点燃，皆因一九五三年版的红楼梦。我刚看了，这套新书是二零二零年上市的，六十七年风雨同舟中，我想起了初始的温馨，美好，忠贞……
一九六五年，父母毕业分配，来林政部门报到，他们邂逅在一个时空里，从档案里，父亲看到同来报道的大学生叫顾秀莲，二十岁，汉族，别的资讯未曾入目。母亲留在了林场内部，父亲被安置在一个荒无人烟，地旷人稀的穷乡僻壤里，周围尽是崇山峻岭，及至隆冬，雪虐风饕，不言而喻，如果不是急急如律令，父亲一般是不回总场的。
但也有例外，有一次，父亲完成签字画押的档案信息后，如醉如痴地啃起了一本书，此时，母亲刚在表格上按了手戳。见父亲正在目不窥园，遂走了过来，想提醒他下班时间已过了，可他正沉酣其中，旁若无人，母亲见是一本厚书，一双明澈灵动的眼睛禁不住移了过来，当贪婪的双眸落到：“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 ，只在这里伴宿……”这几行原著字句时，父亲翻至下一页，醒目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啊！红楼梦，母亲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子，真是天假良缘，幸亏他痴迷至极。两人沉酣在书里所描摹的多彩意韵画面中：一个个鲜活的面孔继踵而至，一幕幕悲剧情节纷至沓来，一处处哀感顽艳的故事流荡闪现，一场场感天动地的图景铺展萦绕……觉醒叛逆的贾宝玉走来了，凄美顣额的林黛玉走来了，温柔娴静的薛宝钗走来了……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父亲沉吟起来，母亲偷窥到， 他宛若名著中的贾宝玉一样“滚下泪来。”
“书里描写的风筝斑斓多彩，仪态万方，它代表百味人生，它写尽风花雪月。”母亲情见乎辞，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
“哦，顾秀莲？是的，曹雪芹笔下的风筝写尽了离恨情愁，荣辱与共，它含高山流水，也蕴下里巴人。”父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沉浸中走出来，他恍悟到母亲已盈盈顾盼地伫立在自己身边多时，于是问到：“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提醒你一下，你别沉醉不知归路。”
“哦，第七十回都看完了吧？”
“嗯，都看完了。”当听到“顾秀莲”这三个字再次被父亲唤起的时候，一霎间唤起了母亲初次听到自己名字时的温馨情景。
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职工正准备齐聚一堂开会，昔年的父母亲朝气蓬勃，他们提前就赶到了这里，母亲款款而来的时候，父亲正捧起一本书，毕竟有过一面之缘，父亲站起身来问到：“你是顾秀莲吧？”
“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也是一种美好的缘分。”
“从何说起呢？”
“你我是同年毕业的大学生，所学专业一致，都分配在一个单位，报到那天不期而遇，这怎能不是一种难得的际遇呢？”
“是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姓名啊？”
“你还记得吗？报到的时候，你先提交的档案，我就在跟前……”父亲又诙谐地说：“何必隐姓埋名呢？正气照天地，清名留乾坤，虽然窥见了你的姓名，却留下了一段遗憾。”
母亲恍然大悟，她疑惑地问：“什么遗憾？”
“正要看你的相片、籍贯、履历等相关信息时，工作人员却把档案材料锁起来了，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噗嗤”一声，母亲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的视线里，你还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呢。”母亲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瞥在了书上，他翻至扉页，竟然是母亲经年累月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母亲眼巴巴地看着，如获至宝，似渴骥奔泉。
开会的人陆续而至，父亲和母亲只能忍痛割爱，沉思默想。
“第七十一回描写的是什么章节呢？”母亲问。
“应该是贾母庆寿吧，原著情节我还没有细读。”
“顾秀莲，麻烦你跑一趟，把签字的表格交给场部办公室吧，我常年在深山老林里，还不知道办公室在哪里呢。”
母亲返回时，父亲已经走了，令她惊喜的是，那本书并没有带走，她欢呼雀跃地跑过去捧起书，急不可耐地翻到第七十一回，这一回的纸页被父亲折了起来，掀开折叠的那一页，有半边便笺，上面写着：顾秀莲同志，恭祝时祺，“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南斋读书处，乱翠晓如泼”，愿红楼梦与你“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愿君安好，书香留用。”
母亲读了几遍，深悟到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情实意，开心见诚。正欲埋头畅读，却忽地想起了红楼梦和父亲如影随形，想起了他躲在一隅的目不窥园、书页的清晰折痕……
母亲一溜烟地追出来，可他走得竟是那样情深意重，义无反顾。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怎能夺人所好，强人所难呢？母亲重新把书中第七十一回的书页折了起来，心一激灵，写了回信，来到邮电局。
过了两天，父亲收到邮件，打开包裹一看，却是梦牵魂绕的红楼梦书和一封贴着两枚精美邮票的信件，启开信封，娟秀飘逸的字迹跃入眼中：尊重的苏忠一先生，忠诚在方寸，感激陈情词。报国尔所向，恤人予是资。你高洁的心日月可鉴，白居易在《赠友五首》诗之三里说：“不求土所无，不强人所难。”，属于你的精神家园，我怎敢巧取豪夺呢？我怎能越雷池半步呢……
母亲书信里的溢美谦逊之词韵味十足，意在言外，父亲咀嚼着禁不住笑了。
可母亲思来想去的还是贾母寿诞上那灯红酒绿，鸾凤和鸣，推杯换盏的恢宏盛景，不晓得皇亲国戚是何人驾到，不晓得王熙凤是如何左右逢源，谈笑风生；不晓得贾政是道貌岸然还是毕恭毕敬，正思忖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不是在寿筵上即景赋诗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吆喝声：“来信了，签名。”
是他来的，母亲一眼就认出那俊逸挺秀的字，前天才把书寄回去，怎么又来邮件了？在那个贫瘠匮乏的年代，就是这翩翩而至，不期而然的鸿雁也能骀荡起母亲万紫千红的春天，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父亲寄来的正是她念兹在兹的红楼梦第七十一回——油印件，母亲观察到，其注释、注音、引用、标点符号与原文几乎是如出一辙。
母亲默默地望着手中的油印纸，她知道能清楚看到油印纸上的言语，从排版、刻字、选择蜡纸、油墨到最后打印出来是费时费力的。毕竟是细腻柔媚的情感女人，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她揉了揉，目不转睛地读起了那梦寐以求的第七十一回，她看到，自己主观臆断的情节与书中内容大相径庭。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信中说，《红楼梦》一书是从省图书馆借阅的，再有两天期限就到了，他想约母亲一起去省城，办两个借书证，这样就可以读到更多经典名著。
这可是母亲心驰神往的事，到了图书馆，母亲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杰作，看完了这本大部头，我想了解曹雪芹的一生。”
“你就读端木蕻良的《曹雪芹传》，今天把这本书带着。”按照有关规定，他们还借来了《三国演义》、《窦娥冤》、《施蛰存中篇小说集》、《莫泊桑短篇小说集》、《静静的顿河》等文学名著。
在挑灯夜读，携手并肩，志同道合的人生交际里，他们产生了美好的情愫，一年以后，父亲从荒芜遥远的分场里调回了总场，他们更是守望相助，朝夕相处，目成心许了。
“五十年前，我让你妈去办公室交签字表，是故意把她支开的。”父亲又沉浸在往事中。
“幸亏支开了我，要不当初连你的大名都不知道呢，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刻意看了你的履历表。”
“你偷看了红楼梦，偷看了各种信息，我却只窥探到了你的名字……”
大家都笑了，在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的美好氛围里，我们给老人度过了五十周年结婚纪念日。
临走时，母亲翻开新版巨著《红楼梦》，书的墨香弥散开来，父亲探过头：“我瞧瞧新版大部头是红学专家冯其庸先生撰写的前言呢，还是李希凡做的序。”
姓名：苏庆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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