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马海琅
2017年,父亲七十二岁,我四十三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欺骗父亲。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父亲从来就严厉,而我自小就叛逆。
我和父亲之间,总有一条跨不过去的坎,只因为他倔强,我也倔强。他就像个一言九鼎的将军,而我是那个不服气还偶尔耍点小聪明只想和他对着干的士兵。在我出生后的前二十年里,我一直和父亲做着毫无意义的斗争。这后二十年里,直到我为人母后才懂了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灭。这才和父亲偃旗息鼓,罢战休兵。其实高大魁梧的父亲在我眼里心里一直都是那种很暴躁很固执的人,是生就的钢筋铁骨,无法撼动的存在。我怕他,只是从来不想认输。
可如今,看着他故作轻松的坐着矮矮的小马扎坐等在护士台前,形销骨立,映入眼帘的,是那种黄昏落寞的苍凉。我突然开始悔悟,悔悟以前为什么不乖乖听话,虽然很多时候是父亲的强势惹恼了我。可我仍旧后悔我以前的一腔孤勇。
一到八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个一个的鱼贯而入,护士终于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好像并没有发现在她对面矮坐着的父亲,照着记事本上的名字喊了一声,履行她们严谨的职业操守,等我们和父亲同时高举着手臂应了一声后。那个挽着长发的麻脸护士马上叫着父亲的名字问他:“喝酒吗?”“不喝。”父亲老老实实的回答,又补充,“十几年前得过胃穿孔,戒了。”“吸烟吗”护士继续问。父亲微微怔了一下,讪讪的小声说:“吸,但你们说不让吸我就不吸了,为了病······”我看了父亲一眼,他正低着头像一个孩子似的用一只手在摆弄另一只手上泛了黄的指甲······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父亲那样卑微懦弱地和人对话。那一句“为了病······”直叫人泪目。我惊讶,那还是我那个说一不二、擎天立地、威风凛凛的父亲吗?
这是确定病情以后父亲第一次正式入院。从一个月前,父亲总是吃饭到一半就难以下咽。看着他每每疾步跑到房间外去呕吐,然后耷拉着脑袋,灰暗的眼睛带着被呛出的泪花返回。摆摆手,很坚定的拒绝再次进食。我就很警觉的在父亲闪躲的目光里瞧出了那一丝小小的慌乱。心里瞬间就有了一种特别强烈的不好的兆头。那种感觉很令我害怕,可我又不得不颤抖着去想它。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年人。早已经受过生活中的种种毒打,变得百毒不侵,自诩能接受世上一切的风云变化。
最初遵循父亲的意思在他最信服的村医那拿了些消炎祛火的药物。紧接着我们让村医帮着我们逼迫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父亲在众人百般劝慰下,终于坐到我们早已准备好的车上。一番折腾下,医生在父亲尚且昏迷的时候,丢给我们我们一记重磅炸雷:父亲是食道癌。而且是晚期,恶性!
我的喉咙瞬间就被填满······泪就那样毫无章法的顺流而下·······,那颗本就揪着的心突然就像被妖魔用利爪穿透!那绝不只是痛——更大程度上是无法承受猜测变成事实的残酷的重量!而更要命的是我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来悲伤。弟弟和医生的对话我只模模糊糊听了一半,那就是分秒必争要赶紧说服父亲住院。
看着父亲正在悠悠转醒,我慌忙擦干眼泪,虽然它总是一次又一次不争气的涌出来。我却坚强的把我的语顿鼻塞找了个感冒的借口来搪塞。扶了父亲上车,一路上雪花纷纷扬扬,路滑眼润,从小爱雪的我却觉得那场雪竟那么的讨厌和悲凉。
那时候我才知道了,在我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我有多么的爱我的父亲。
回到家,我们安置了父亲休息,然后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止不住的大放悲声。哭够了,还得苦思良策。父亲的倔强一直是我们的逆鳞,假如实情被父亲得知,他是绝不会接受治疗的。晚期,等于和判了死刑一个级别,他早说过绝症就是绝症,根本就看不好也没有必要浪费金钱和时间去看。很早很早就说过。而且说的斩钉截铁。
于是,村医成了我们最有力量的同谋,他好心的帮我们想各种办法。最后的实施结果是我们借助复印机为父亲打了一份假的病历单。一切准备好后,我们迈着屋外沉重屋内轻快的步伐,甚至是演绎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对着父亲说:“爹啊,你的食道里有个三厘米的囊肿,幸亏不是瘤。但你这次拖得实在是有点久了,在家里输液已经不行了,只得住院治疗,你自己考虑下?”父亲用极其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我们的脸——那是他用来做判断的最好的答案。我们姐弟几个强行互相笑着说玩笑话。睿智了一辈子的父亲竟然没有瞧出任何倪端,然后就很放心的放弃了仔细去阅读那份漏洞百出的病历单。我们就那样心里泪流成河——脸上笑颜如花的骗把父亲骗到了医院。
那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我们姐弟几个当初真是选错了职业,如果早点去演戏,说不定早已拿了奥斯卡!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治疗之前没完没了的检查,每天的抽血化验,早饭是必不可吃的,接着是不断应付各种叫不上名称的冰冷仪器,然后是午饭不想吃,晚饭不能吃。一天半袋奶竟成了父亲的全部食粮。我们就那样看着父亲整日被饿的脸色蜡黄强打精神随着我们四处奔波。更要命的是因为病情比我们预料的要更加严重,我们被安排到市里又重新进行了一番检查,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父亲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而到目前真正的治疗(药物、手术均无着落)还没有开始·······。这种情况也终于惹得我们十分恼火,却迷茫又疲惫的不知道路在何方······
“先去做个CT"医生开了单子对我们说。我们领了命。和姐姐一左一右扶起父亲。我顺手合起父亲坐着的小马扎跨在胳膊上,那是父亲生病后我们从未落下的重要随从。
大门处,那重重的特制塑料门帘依旧挡在走廊中间,人来人往百抓千挠都不曾损伤到它的筋骨,只是皮毛略微泛黄不似从前。
我和父亲一路平行,快到门前时我总会习惯性的急跨两步去掀帘,正巧对面也有几个人同时进入,和我们一样,他们中间也是搀着一个病殃殃的老人。为了避免碰撞,父亲和姐姐已经分别侧身而过,我手托着门帘只得等对面的人完全过去后,方才落下。然后我疾步去追父亲,就看到了那个令我一生都忘不了的背影——
父亲裹着他那肥大的藏蓝色的棉衣颤颤巍巍的走在前面,双手交叉在胸前,头上戴着一顶褐色带蓝条纹的丝线小帽,双腿在寒风里哆哆嗦嗦慢慢移动,一步一步打着颤徐徐向前······,宽阔的裤腿裤脚都随着冷风入侵而摇摆飘荡······
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我的老父亲,你何时变了模样?
那么瘦弱纤小,撑不起自己的衣裳?
我一时心疼的无法呼吸,泪水狂风暴雨般落下,却再也忍不住抛下小马扎逃到人群之中······
那一刻,我不知道,父亲还能陪我们多少时日?也不知道,那样骗他,究竟有没有意义?只是那个沉重的背影就那样烙在了我的心里,让我永生永世的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