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谣》
王博
井台边的青苔长得旺,日头一晒滑溜溜像抹了油。碎娃们偷家里搪瓷盆来舀水,泼得石板上冒出白烟烟。我婆拎着棒槌来洗衣裳,老远就骂:"碎崽娃子!把井绳耍断咧看挨你大的鞋底子!"
开春浇麦最热闹。井轱辘吱扭扭转,铁链子哗啦啦响,白花花的水顺着垄沟跑。二叔光着脊梁堵豁口,泥点子溅成满天星。我们举着苇子叶折的小船,追着水流疯跑。船儿在麦苗间打转转,惊得蚂蚱蹦进裤裆,扎得人嗷嗷叫。
三伏天井水凉得渗牙。晌午头偷个西瓜泡进去,日头偏西捞出来,刀背轻轻一磕,咔嚓声能甜到人脚后跟。红瓤子冒着寒气,黑籽儿吐在井台上,招来一队蚂蚁搬粮。我爷摇着蒲扇骂:"瓜怂!井神爷要恼咧!"我们只管把脸埋进瓜里,汁水顺着下巴淌成河。
井壁缝里住着绿蛤蟆,雨天就蹲在砖沿上呱呱叫。碎女子拿红头绳拴死苍蝇钓蛤蟆,蛤蟆没钓着,倒把红头绳掉进井里。吓得跪在井台边烧纸钱,生怕龙王爷怪罪。第二日井水照样清亮亮,照得见天上云彩跑。
最怕腊月绞水。井绳结冰碴子,辘轳把冻得粘手皮。我大哈着白气转辘轳,水桶上来时裹着冰铠甲。碎娃们抢冰溜子含在嘴里,舌头粘住了直哎呦。井台冻成琉璃镜,二婶子摔个屁股蹲,洗衣盆滑出老远,逗得全村人笑炸了窝。
前年回村,自来水通到灶台边。老井让水泥板盖得严严实实,只剩半截辘轳把支棱着,活像条冻僵的蛇。几个城里娃举着手机拍抖音,井台当背景摆造型。我蹲下摸青苔,却只抠下把水泥渣——那滑溜溜的凉,原来早叫岁月晒成灰咧。
如今拧开水龙头,总想起井绳磨出的老茧。漂白粉味儿的水咋喝都寡淡,不如当年偷喝的井水甜。半夜听见水管嗡嗡响,恍惚又见月光铺满井台,绿蛤蟆蹲在辘轳上,碎娃们的欢叫惊得露珠簌簌落。这才明白,乡愁是辘轳把转出来的歌谣,是青苔缝里渗出的光阴,是永远沉在井底的碎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