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书社

去年,有幸在北京结识了诗人东来,仅隔半个月,我们又在韩国首尔重逢。东来为人热情洋溢,诗意满满,且创作速度惊人,堪称诗歌界的快手。回国后,几次邀约,终于找到时间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专访。
东来:人生过程中的喜怒哀乐都是要落入笔端
周丽:东来老师,您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诗意瞬间的?有没有某个日常场景或习惯,成为您诗歌创作的灵感源泉?
东来:首先,捕捉日常生活瞬间诗意,是诗人天赋的本领。不能设想,一个写诗的人,对日常生活现象熟视无睹,特别是稍纵即逝的诗意瞬间不能迅即捕捉。诗人的眼光是独特的,敏锐的,他能对身边的人、事、物,有超过常人的感觉能力。不然怎么能够成为诗人呢?我曾经在原解放军艺术学院给本科班学生当过诗歌教员。我教同学要善于捕捉生活中每一个突然发生的事,或者是极细小的事。比如,观察秋风中落下的叶子。你要观察到它在风中翻落的姿态,在阳光的跳跃的节奏,以及它翻飞的路线。每一个时刻它所给你呈现的都是不同的,作为诗人就要从这些不同中捕捉诗意。我在诗歌的采风及捕捉诗意的过程中,对一个能引起我关注的生活场景或现象,是凝神聚气的,目光是穿透的,是带着“洞察秋毫之末”的心去观察它的变化的。也就是说,我是带着诗心去捕捉诗意的。如果没有养成习惯的观察力和思考,我是无法发现身边发生事物的诗意的。我觉得,诗歌创作的源泉还不是生活中的现象,而是你时刻在思考和创作的诗心。
周丽:您的诗歌情感丰富,从细腻的个人情感到宏大的宇宙思考都有涉及。在创作时,您是如何选择和调配这些情感色彩的,使它们既和谐又富有层次?
东来:我曾经说过,情怀是诗歌的温度。不管你写什么诗歌主题,都是需要细腻情感的。不仅个人情感,也包括宏大叙事。细腻的情感是作为诗人必备的基本素质,与写个人情感或宏大叙事无关。不管是写什么主题的诗歌,必须靠细腻情感才能写出的,即便是粗犷风格的诗风,也是细腻情感的表现与宣泄。至于在一首诗里体现什么诗歌风格,或者同时存在哪几种风格,都是在意念的灵魂支配下完成的。它们之间并无障碍,也不矛盾。一首好诗,其中无论是诗歌的结构、意境的勾画、还是诗歌逻辑,都必须是和谐而富有层次的。因此,它并不冲突,全靠诗人如何把控。
周丽:您的作品中常常透露出深刻的哲学思考,这些思考是如何与您的诗歌创作相结合的?在您的诗歌中,哲学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东来:我觉得,世间万物,包括整个宇宙,都充满了哲学。有人说,人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哲学还有什么意义?我想,这本身就是哲学。所有的科学学科,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作到最后都是哲学。就诗歌来说,它是靠意念创造意象、营造意境的。它是靠形象思维说话的,这没有错。但诗歌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宣泄、对自然与社会的爱憎,还要通过描山绘水、写景状物、抒发情感来阐发人生的哲学意义。我曾经说,仅说中国诗歌来说,唐诗、宋词、元剧、明曲,等等,已经穷尽了天下美景,今天诗歌还能给人什么东西呢?我说,要给哲学。只有哲学,才能给人生在观看天下美景之后更多的营养。你要告诉我什么,让我看什么?只有哲学才能给人以智慧和思想,人生才更有意义。基于这个认识,我的诗歌就特别追求哲学意味。我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哲学家的哲学著作,刚刚读完雅斯贝尔斯的《大哲学家》。我觉得,一首好诗,不管你的主观是否自觉,都或多或少地透露出哲学思想,让人从中获取生命的力量。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世界观的问题。其实诗歌也在每每回答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哲学命题。哲学是诗歌的灵魂,它也是诗歌最后的落脚点。
周丽:除了文字,声音也是诗歌的一部分。您在创作时是否会考虑诗歌的朗读效果,或者是否曾尝试将音乐元素融入您的诗作中?
东来:这个问题问得好。诗歌在最早出现在人类的生活中时,就是人工号子,是以声音的形式出现的。所以诗歌必须具有音乐美。我觉得,一个好的诗人,仅有灵感和诗人的敏感是不够的。他还涉猎其他艺术门类。比如,我爱好广泛,喜欢音乐、美术、雕塑等多种艺术,这对我的诗歌起了很好的滋润作用。诗歌是有音节的,是要讲究音律节拍的,要合音步的。良好的音乐修养,或者说喜好音乐,对诗歌有益无害。其实,我们生活中个人的喜好对诗歌起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是细雨润物无声的,也是时常看不见的。一个诗人,同时作为一个音乐的发烧友,他的诗歌一定是有意味的,有韵律的,也必然是美的。我特别喜欢欧阳江河的《一夜肖邦》,把音乐融入诗歌,又将诗歌写进音乐,水乳交融一般,把音乐诠释得惟妙惟肖,让人印象至深。我也是这样,常常不自觉地受音乐的熏陶,在诗歌中体现音乐的美感。
周丽:许多诗人喜欢将诗歌与视觉艺术相结合,您对此有何看法?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是否有过与画家、摄影师等艺术家合作的经历,或者您自己是否也尝试过用图像来诠释诗歌?
东来:刚才说了,有好的艺术修养和兴趣爱好,对诗人非常重要。不能试想,一个优秀的诗人一无长处,什么都不会,却能写出好诗歌来。我现在每天都在网上观看美术作品,我小时候学过素描,而且也画得不错,如果不是觉得时间不够用,肯定要经常画画的。为什么有些人说,有的诗歌有画面感,就是诗人在潜意识当中,把绘画的视觉艺术融入了诗歌当中。他可能是无意识的,不自觉的,但他心底肯定是喜欢美术并善于融入的。摄影同理。我们看好的音乐会或演唱会,为什么觉得好的音乐会特别让人兴奋,不仅仅是看到了喜欢的歌星影星,关键还有一点就是,演唱会舞美特别好,把声光电都融入进去了。常听人说什么什么是视觉盛宴,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读一首好的诗歌,常常有被代入感,就是好诗有画面感,能使我们沉浸其中。有朋友说,东来的诗歌有画面感,也是我不知不觉中把画与摄影融入诗歌里面来的结果。
周丽:您的诗歌常常带有旅行的气息,无论是地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旅行对您的诗歌创作有何影响?在旅行中,您是如何寻找和记录诗意的?
东来:谢谢你读过我的诗歌。著名评论家王凤英曾在《文艺报》作全军诗歌创作综述。她综合国内对我诗歌的评论,和我的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把我的诗歌定义为当下“新英雄主义诗歌”代表。但我自己更愿意别人说我是“行吟诗人”,我喜欢这个定位和称呼。回顾我的诗歌作品,有一多半是在旅途中产生的。也就是说,每到一处,我几乎都有诗歌创作冲动。我喜欢的古语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行万里路,其实就是诗歌采风活动,就是诗歌创作的源泉。不能设想,一个整天坐在屋子里头的诗人,能写出好诗来。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一切创作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我们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比如,我到哪个地方去看古迹,不在乎能亲眼看到什么东西,哪怕古城只剩下一堆黄土,我也能有诗意产生。当年我写屈原去了湖北荆州。当看到曾经伟大的楚国只剩下一片荒芜、野草丛生,鸡、狗在荒丘上溜达,诗兴浓浓,一篇诗歌一挥而就。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喜欢读史书,每到一地之前,都要提前做做功课,然后带着对历史的深思进入场景,就会有深度的思想出现,就会落笔到诗歌中来。诗不过夜。也就是每天所见所思所感,一定要及时落到笔端,现在更多的是落到手机上。其实用手机写诗并不为我看好,但它来得迅捷及时,不受笔墨纸张限制,使我们能快速捕捉到涌进脑子里的诗句。诗人们都知道,有的诗句过后是写不出来的,必须有现场感和实时性。因为灵感就像天上划过的闪电,稍纵即逝。
周丽:在您的创作经历中,诗歌是否曾作为一种自我疗愈的方式?如果有,您是如何通过诗歌来面对和处理生活中的挑战和困难的?
东来:诗为心声。诗歌是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感悟。人生过程中的喜怒哀乐都是要落入笔端的。人说,愤怒出诗人。也是诗人要有生活中艰难困苦的挤压,要有挫败感或不能实现的理想,他才有话要说,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如果一个诗人生活平平淡淡,也不忧国忧民,对生活没有切肤的痛感,他写什么呢?即使是有情感,也是挤出来的眼泪。当然事物也并不全是这样,有的诗人虽然生活顺利,高枕无忧,也能写出愤愤不平、心忧天下的好诗来的,只要是真情实感,不是装出来的,也是没问题的。但我总觉得,只有亲身经历的东西,写出来才更有生命力和真实感。我是“英雄主义诗歌”代表人物出现的,我写的诗篇,都是感动过我的抗战英雄或是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我虽然并不生活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也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我的家庭的影响与熏陶,我骨子里的英雄主义情结和我当年37年的经历,都对我的英雄诗歌给予营养。我是真情实感,由内而外的。总的说来,我的生活与工作还是比较风顺的,但我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是深恶痛绝的,个人的生活没有多少需要诉诸笔端的,但以天下为怀、心忧天下的情怀让我的诗歌充满妥妥的正能量,对社会的丑恶现象大力鞭挞,不吐不快。
周丽:随着文学形式的多样化,您认为诗歌的边界在哪里?在您的创作中,您是否曾尝试突破这些边界,探索新的诗歌形式或表达方式?
东来:我认为,诗无边界。我说的是题材。就诗歌的形式来讲,中国诗歌的形式,自从五四运动被胡适等文学前辈打碎之后,一直没有定论,也一直在争吵。诗歌要不要形式,伟人曾经说过,诗歌要有赋比兴的手法,要押大致相同的韵,要说人民的语言。其实,世界诗歌的创新与发展一直与人类的文明进步与发展同步,与一个时代的文化发展相关。诗歌作为文学样式的一种,有其自身创作规律,就是它特别强调形象思维,用意念创作意象,营造意境。它是情感性的,是形象性的,是分行的,是短小精悍的。说了这些,我觉得还没说完整。因为它一直在发展变化。当下中国诗歌创作也出现了许多流派,有多种不同风格的诗歌创作,硬把诗歌规定为哪一种形式或表达方式,似乎要犯以偏概全的毛病。对于诗歌的形式和表达方式,我们可以探索,可以研究,可以置疑,可以百花齐放,可以走不同的道路。诗歌问世上千年了,除了中国古诗词中的词牌子,必须遵守格律与严格的押韵外,我认为无须在其要创作什么形式和方式上下功夫,顺其自然地走,只要不要刻意违反约定俗成的诗歌方式,别写得不太合诗歌的特点,什么风格、什么形式、什么创作方法都行。
周丽:您如何看待诗歌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您是否考虑过读者的反应和解读,或者您更倾向于让诗歌保持一种开放和多元的解释空间?
东来:写给自己的诗歌不必顾虑读者的反应,但一定不要拿去发表,包括自己的公众号。既然是写给自己的,就不要让公众看到,否则就是写给公众的。诗歌一旦拿出来发表,就有了社会性,就不是自己的了。公开发表的诗歌就要注意它所面对的读者,要深知它的公开后产生的社会效果。有的人一方面强调诗歌的小众,不注意它的社会性,一方面又期望它产生好的效果,这岂不是矛盾?你的诗不是谁从你房间偷出去发表的,一旦发表,你就要对它产生的社会效果负责,读者是会再创作的,也会发酵的,有的甚至会产生负面效应的。所以诗是写给谁的,诗人一定要弄明白。我想,多数诗歌是写给人看的,更多的是期待出现一定的社会效果。这没毛病。文学就是让人读的,它不是写给情人的情书,不需要隐藏。至于诗歌的开放与多元的解释空间,是诗人是左右不了的。诗歌像是自己生育的孩子,走出家门,就会有人会议论他们,品评他们,好坏皆不由己。所以诗人自己的作品投向社会将产生的结果要预有准备,不要“没想到啊!”诗歌的开放与多元的解释,是文学评论的范畴,诗歌接受社会与读者监督的必然。想好了再去写,想好了再去投放,是诗人首先要想好的。
周丽:作为一位诗人,您希望自己的诗歌在未来留下怎样的遗产?您认为诗歌对于人类文化和精神生活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
东来:作为一名诗人,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流芳百世、千古不朽的。但这又怎么可能,古今中外诗人作家的作品数以亿万计,又有多少作品能够千古流芳呢?如果能有一句诗能留下来,也就知足了。尽管不寄希望于诗歌流芳百世,但还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写出无愧于诗人称号的、受读者喜欢的诗歌来。当下由于受物质生活多样性的冲击和拜金主义的影响,不用说诗歌,纯文学作品越来越出现边缘化的倾向。就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只读电子书和手机一样,纸质书的阅读,将成为一种越来越少的存在。还有多少人喜欢文学,更有多少人喜欢读诗歌?诗歌作为人类文明的一种文化现象,对人类的生活和社会的发展有益是显而易见的,作用是积极而向上的。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诗歌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可低估的影响,诗歌给人美的享受,诗歌给人以生命的力量,我们的生活不能没有诗歌。这是基于文学对社会生活影响的正确认识,但是当下社会的浮躁,文化的贬值,文学的退场,AI的出现,都给诗歌以强大冲击。谁还写诗呢,谁还读诗呢?这样的疑问同样对诗人的思想也产生强烈的冲击。尽管这样,作为诗人,我仍坚信,在人类发展的文化长河中,诗歌的历史地位与现实作用不可替代。只要生活存在,诗歌就可以为生活讴歌,诗歌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将一直存在下去,它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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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简介:

东来,本名杨卫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艺术硕士、鲁迅文学院第18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香港文学艺术研究院客座教授、韩国庆熙大学“中韩文化交流学者”。出版诗集《掠过弹孔的风音》等12部。曾获“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二届军事文化节优秀军事文学作品奖”“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等百余个奖项。作品刊载《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连续入选《中国军事文学年选》等多种选本。
访谈主持

周丽,安徽文艺出版社副编审。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中国诗书画研究会、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成人教育协会文化创意委员会专家组成员,中华儿童文化艺术促进会专家委员,作品见于《中国出版传媒商报》《新闻研究导刊》《阳光》《诗潮》《鸭绿江》《文化参考报》等报刊及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