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心》张凯
新开的“时尚快餐”关张那天,日头正暖,我照旧蹲在老张面馆门口喝豆腐脑。那白瓷碗里,两滴麻油悠悠地漂着,像两朵小小的云,竹筷斜插在半块烧饼上,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平凡又质朴的时光。王婶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块抹布,一下一下地擦着秤杆,她的眼睛时不时往街对面瞟去,油星顺着铜秤砣往下淌,在春阳里亮晃晃的,好似在闪烁着岁月的痕迹。
头一回迈进“老张快餐”,是个三九寒天,冷风飕飕地往脖子里钻。一进店门,墙上挂着的月份牌还停在1998年,红塑料板凳缺了条腿,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拿砖头垫着,倒也稳当。王婶围着蓝布围裙,腰间的带子扎得紧紧的,她左手抓着铁勺,右手利索地往秤盘里码菜。你瞧那茄子,烧得油亮油亮的,像被太阳亲吻过;青椒炒得鲜绿鲜绿的,看着就透着股子精气神。店里的菜全是自助,客人选好一称,秤砣轻轻一滑,王婶那带着乡音的嗓门就响起来:“二两二,算你二两!” 这话土得掉渣,可那秤杆笔直笔直的,就像王婶做人的脊梁,硬挺挺的。
街坊邻里都爱唠嗑,都说王婶是秤星子转世。她男人老张走得早,留下个八岁大的儿子和这杆老铜秤。二十年来,灶台边的瓷砖被烟火熏得黢黑,却能隐隐约约照见人影,而那杆铜秤,反倒越用越亮,像是被岁月打磨出了别样的光泽。每到晌午,工地的汉子们像潮水般涌来,蹲在台阶上,捧着铝饭盒,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饭盒碰得叮当响,那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一曲独特的市井乐章。王婶总是趁人不注意,悄悄往他们碗底多藏半勺肉末,一边忙活一边念叨:“秤砣压不住良心呐!”
开春的时候,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一帮穿着西装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把对面倒闭的杂货铺改造成了一座玻璃房子。开业那天,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红纸屑像雪花般飘进王婶的菜盆里。新店叫 “都市食光”,那白瓷砖墙亮得晃眼,不锈钢餐盘摞得老高,像一座小小的银色山峰。经理小刘拿着喇叭,扯着嗓子喊:“电子秤能精确到克!” 几个穿旗袍的姑娘,身姿婀娜,端着试吃盘满街走,那韭菜盒子切得方方正正,像一块块精致的小砖。
头半个月,老主顾们都图个新鲜,跑去新店尝鲜。李大爷回来的时候,一边摇头一边咂嘴:“哎呀,那新店的酸辣汤装在高脚杯里,看着是好看,可喝着一股香精味,哪有咱王婶熬的汤实在!” 王婶听了,只是笑笑,没吭声,照旧把腌萝卜丝使劲往李大爷饭盒里压,压得瓷瓷实实的。倒是她儿子大勇,坐不住了,偷偷把家里菜单换成打印的,王婶眼尖,瞧见了,抄起擀面杖就追:“咱卖的是饭,是实实在在的吃食,可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架子!”
那天晌午,我帮王婶去捎酱油。路过 “都市食光”,隔着玻璃,瞧见小刘正训服务员呢。电子秤屏幕蓝汪汪的,像一片冰冷的湖水。“说了多少回,素菜也是按克收费,不然那还划得来呀!” 小刘扯松领带,脸上的肥肉跟着抖动,油星溅到了白衬衫上,像一朵朵丑陋的小花。穿旗袍的姑娘眼眶红红的,抹着泪,手抖个不停,哆哆嗦嗦地往秤盘里添菜叶。
再看王婶这边,煤炉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像一朵温暖的云。收废品的老赵蹲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个大馒头,啃得正香。王婶瞧见了,赶忙舀了勺热汤递过去,笑着说:“慢慢吃,别噎着。” 汤碗里漂着两片嫩绿的青菜,像两只小船。老赵也不客气,接过来,呼噜呼噜喝得响亮,那声音里满是满足。而对面的玻璃房子里,冷冷清清的,电子屏菜单闪着打折的红字,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
清明那天,“都市食光” 挂出了转租牌子。小刘来吃散伙饭,王婶瞧见他,啥也没说,多给他切了半拉猪头肉。她一边擦着铜秤,一边慢悠悠地说:“电子秤没错,可人心不是砝码。” 小刘听了,愣了一下,嚼着肉,猛地想起老家灶台上的粗瓷碗,还有那咸菜疙瘩,在记忆里透着暖烘烘的光。
如今路过那快餐店,常能看见王婶,还是在擦那杆铜秤,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擦拭着一段段过往的岁月。偶尔还能听见她跟儿子大勇念叨:“你爹走时说,买卖人心里得有杆秤。” 大勇呢,正往墙上钉新月份牌,那1998年的旧日历还在,纸角被油烟熏得卷了边,可在这老城里,它就像一个坚守的符号,见证着时光的变迁与人心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