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华
石步堂这辈子只有朋友,没有敌人。他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人没有千里威风,只有千里朋友。 王家营的八鲜行专营粮油米面牛羊猪肉等各色食用商品。掌柜的是人称李大老爹的回族人,李大老爹一米八几的身材,往柜台那儿一坐就是一面高大威猛的墙。石步堂是李大老爹的朋友,脚伕们送来的油根本用不着石步堂跟着,送到就行。石大老板隔个三天五天再来柜上结账都是常有的事,每次来李大老爹都会起身让座,都有好水好茶伺候着。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日,日本鬼子在无抵抗的情况下侵占了淮阴城。后来在石洼北边的棉花庄盖了一座炮楼,位置就在今天的棉花供销超市南边淮高路的东边。鬼子来了以后,油坊的生意自然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还好,鬼子在的那几年并没有找油坊的麻烦,毕竟鬼子也要吃油,也想安抚人心,据说鬼子派人来油坊买油也给钱,只是没有哪个伙计敢去炮楼送油,往炮楼里送油的事情都是大老板亲力亲为。
鬼子来的那几年,油坊里挺热闹。除了来买油谈生意的,还有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人常在油坊里聚会活动。白天是国民党的人在前屋有活动,晚上就有共产党的人秘密来北屋讨论工作。
那年头除了有鬼子祸害百姓,土匪也是祸害百姓的毒瘤。当年淮阴匪首韩雄就是一个人见人恨的主,好在石步堂的族长石小鲁是国民党三区的区长,石步堂曾在石小鲁的家里见过几次韩雄。或许是因为这层关系,韩雄从没有动过油坊的心思。
共产党人在石洼附近活动的抗日武装,是 1939年3月在丁集张圩正式宣布成立的“淮阴抗日义勇队”,时称“淮河大队”。义勇队在成立的同时向全县人民公开发布了《告淮阴抗日同胞书》,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巨大反响,自此,淮阴人民有了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支抗日武装。吴觉任总指挥,张芳九任党代表,谢冰岩任秘书长,宋振鼎任政治部主任,张一平任副官主任。
蒋南田是共产党在淮阴地方政府的区长,蒋区长是石步堂的好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蒋区长政府的部分活动经费,都是石步堂用做生意的方式帮他们筹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洼老油坊既是共产党的秘密交通站,也是共产党淮阴区委的经济开发区。
泗阳县八集乡是落花生的重要产地,也是石大老板进货的主要原料地。石大老板收购花生的场面很排场,叫撂摊,什么叫撂摊呢?别人收花生都是用篮子或者是筐来装,他收购的花生是撂在一大摊场地上的。卖花生的人在柜上秤过重量后直接倒在花生摊上,拿钱走人。大老板来八集,只需要将足够的洋钱往花生行掌柜的手上一放就去茶馆喝茶养神休息去了。等收购的花生达到一定的数量后,石老板才去柜台结帐,然后装上大牛车拖回家。用牛车运输几千斤的花生并不容易,需要用一种叫节子的工具在牛车上一圈一圈的绕成高高的屯子,才能将花生装上牛车。节子是芦苇篾子编成的三十公分左右宽的芦席,长度达十米至二十多米。在八集和往返的路上他从来都不担心有地痞流氓来骚扰,因为八集乡是共产党蒋区长管控的地盘,过了渔沟又是他的族长石小鲁的防区。
抗日战争的那几年,石洼和棉花庄这一带,按照当地百姓的说法叫两活口,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地方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八路军所掌控地域的边界。因此这个地方又产生了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就是谁都可以来,又谁都不可以在此久住。而鬼子呢,这个地方又是他们早就占领了的,所以这个地方久无战事。
那时候鬼子下乡扫荡都是在棉花石洼周边的乡村,八路军淮河大队的义勇军们也是在这些地方打击日本鬼子的扫荡。
有一天傍晚石步堂在油坊门口休息,忽然听见油坊西南角的坟地里传来一阵阵狗叫,狗的叫声很急很乱,他忍不住的跑去一看究竟,发现一名八路军的小战士受伤倒在坟头边,已经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他没有丝毫犹豫抱起小战士奔跑到家。石步堂的家里有八路军伤病员这件事,除了三里路外的鬼子,石洼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半个月后小战士伤病痊愈,健健康康的返回了部队。
涟水麻垛有一个叫汪长义的孤儿,小名叫小采子。八岁那年舅舅带着他逃难到石洼,舅舅打听到石大老板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便来求大老板收留小采子,大老板二话不说,留下小采子当儿子养,还说等小采子长大了要给他娶媳妇成家。
全国解放后,农村经过土地改革,再过渡到农业合作社。石步堂利用自家的油坊帮助村民们致富,国家粮油统购统销的政策让油坊的致富之路停了下来。再后来合作社变成了生产队,石步堂因为诚实守信的品德和良好的口碑,被村民们推举为生产队的现金会计。
现金会计是管钱的,小队部没钱,这现金会计就成了有名无实的虚职了。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石步堂想到了盘砖窑来找钱,村民们谁都可以到窑场来掼砖坯挣工分。从此以后,石洼村民家家低矮的土墙茅草房,逐渐变成了砖站脚,四角硬,包门包窗菱角沿的高高大大的房子了。那些年石洼成了四乡八集的人们仰慕的村。石洼的工分价值很高,那会在淮阴县,石洼的工分价值是最高的,也是淮阴县唯一的无债生产队。和淮阴县老张集南的一个生产队相比,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他们村的工分只值九厘六,九厘六生产队就是他们的标签。那些年,这个村没有一家的男孩子能娶得上媳妇,和尚村就成了这个村的代名词,这样的状况直到农村联产承包到户后才逐渐消失。而石洼的男孩子们娶媳妇是要选的,看不顺眼的女孩子还不要呢。
南京江心洲有淘汰的母猪要急着卖。江心洲到石洼少说也有三四百里路,那么遥远的距离,这个消息不知道怎么就能传到石步堂的耳朵里的。这个消息能传到石步堂这里,应该有无数人早已经听到过了,唯一不同的是别人将这样的消息当成了故事,石步堂却要把故事变成真事。他是个敢想敢干说干就干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拖泥带水,说走就走。江心洲到石洼不仅仅是路途遥远,更多的是道路坎坷。但是在他的眼睛里这世上除了路还是路,没有路就踩出路。
二八大杠脚踏车是石老板从上海买回来的,车子的硬杠是挂铅水管做的。几百斤重的东西放上去,车子稳稳当当一点不晃。石步堂一个人骑车花了两天半时间终于赶到了江心洲,又用半天功夫选好了老母猪。车后架固定一个豆腐簿子,将一百多斤重的母猪壳子放上去捆扎牢固,母猪虽然瘦的只剩下骨架,但是臊性子的劲头却一点都不小。一路上不摔个二三十个跟头,这家伙都不会瘫性。石步堂用了三天的时间,摔了数不过来的跟头,终于到了家。这事是收山芋的山芋市时节去的,农村一年到头就这个季节农闲有时间出来。这时是农历九月,三个月后就过年了,老母猪经精心饲养,到过年的时候标也肥了体也壮了,正好杀了卖肉。当时族里有想去的又害怕的,这会眼睛就红了,红的像枣又能怎样?谁叫你胆小如鼠呢。第二年开春,族里的几个子侄辈的来央求大爷带上他们,大爷不是小气人,乐的有人作伴还热闹,何乐而不为?
从江心洲出来必须要经过长江北的江浦镇,吃过晚饭然后寻个住的地方,休息一夜养足精神第二天好有劲往家赶。
石老板是曹孟德的弟子杜康的信徒,晚上饭可以少吃,酒不可以不喝。那天晚上刚进饭馆屁股还没有坐稳当,他就吩咐开了:各人把明天的盘缠都留好了,剩下的我要喝酒。喝酒两个字的音大了点,入了隔壁桌一个人的耳朵里去了。“谁要喝酒啊,这边来”隔壁桌上的中年男人朗声叫道。原来曹孟德的弟子杜康的信徒到处都有呀。这一顿酒将两人喝成了朋友,这位朋友是江浦镇当地的人,名叫朱友信。当天晚上几人旅店也不用找了,直接住到了朱友信家。打这晚以后他们每次来江心洲贩猪,在江浦镇歇脚从没有住过旅店,几十年后的今天,已经八十七岁的石步堂侄儿石善之说:就今天去,我还能找到朱友信家。
五十多年前生产队卖农产品都是在供销社。石洼是无债生产队,卖了东西都是现金拿回来,别的生产队都有欠款,卖了东西是拿不了现钱的,这种事在全公社都不是什么秘密。
每年公社都会组织各队的人组成帐目巡查组,到各队检查帐目情况。巡查组先从供销社拿来帐单,凭帐单去各队核对,供销社的帐和生产队的帐相符就行。那次查帐也巧,先从石洼查起,这就查出了一个冤假错案。供销社有一笔五十几块钱的记录,石洼的帐上却看不到这笔帐,石步堂说不清楚,石洼的钱都是现金支付,说不清楚就是贪了,石步堂没有贪过任何一分钱,他自己最清楚,可是别人不清楚。关在家里二十多天,检查组依然不依不饶,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含冤认了吧。就说给老父亲买了棉袍子了,卖了那辆二八大杠才还清了那冤枉债。卖车子的时候,石步堂的心都碎了。等检查组查到马庄队,发现这个队的帐本上比供销社多了一笔五十多块钱的帐,问怎么回事,会计说队里要用钱,就冒用了石洼的名拿钱回来了,没有人贪这笔钱,也没有人要故意害石步堂。失去了的钱也退回来了,石步堂的心也实实在在的被伤了一回。
大善大德之人,定能获得上苍垂爱,福沐全家!
石步堂长子石向之,曾在京城铁道部门任过要职。他写给故乡的每封家信,未尾铁打不动的都有这么几句话:“友之,龙之二弟切记,一定要尊纪守法,所有美好的日子都来自于自己的劳动所得。信的最后才是祝父母大人吉祥安康。
他的名字被四修武威堂石氏宗谱收录。自中华民族有宗祠宗谱以来,只有德才兼备的族人才能进入,並成为家族的荣耀。
石向之对自己有个承诺:踏踏实实做事,干干净净做人。这个承诺,他坚守了一辈子。
(本文的相关史料均来自于石龙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