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小说艺术的传承与流变
——读许庆胜《铁凝小说艺术论》
作者:木弓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女性写作始终是一条交织着抗争、觉醒与重构的暗涌长河。从五四时期丁玲的“莎菲女士”到铁凝笔下的乡村少女,从王安忆的都市女性到“女性年选”中年轻一代的先锋表达,女性文学始终以独特的视角叩击着时代的精神内核。许庆胜的《铁凝小说艺术论》以作家铁凝为个案,通过对文本的细密爬梳与理论观照,揭示了女性小说艺术从传统到现代的传承与流变。本文试图以该书为支点,结合中外文学评论家的经典论述,探讨女性小说如何在性别叙事、伦理反思与美学革新中,完成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度回应。
一、女性主体的重构:从“被言说”到“自我言说”
在传统文学中,女性常被简化为男性凝视下的符号——或是贞洁的化身,或是欲望的载体。铁凝的创作则致力于打破这种单向度的叙事。许庆胜指出,铁凝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既非全然的反叛者,亦非被动的承受者,而是在生存困境中不断寻找主体性的真实生命体”。例如《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其“柔韧中的不妥协”既是对传统女性美德的继承,也是对自我价值的重新定义。这种复杂性呼应了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 . 西苏的“阴性书写”理论:女性写作应超越二元对立,以“身体的语言”构建多元主体性。
铁凝的突破性在于,她将女性主体性置于乡土中国的伦理语境中展开。在《青草垛》中,茯苓庄的女性命名传统从“草”到“早”的演变,既是乡村文化对性别符号的重构,也暗含了女性从“草民”到“自觉个体”的隐喻性转变。这种转变并非简单的反抗,而是通过“在地性”的生存经验(如割草、挖茯苓)与外部文明的碰撞(如干吃面、卡拉OK),揭示女性如何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确立自我坐标。正如张莉在《平静的海:2024年中国女性小说选》序言中所言:“当代女性写作的使命,是让那些被遮蔽的生存真相浮出水面,而非以对抗姿态割裂历史”。
二、叙事策略的革新:虚实之间的美学张力
小说艺术的流变,往往体现为叙事技巧的突破。许庆胜在分析铁凝作品时,特别强调其“以实写虚”的美学特质:通过具象的乡村生活细节,投射出抽象的精神困境。例如《青草垛》中“仙人峪”的意象,既是地理空间的写实,又是主人公精神返乡的象征。这种虚实交融的笔法,恰如刘庆邦所言:“小说的本质是虚构,但虚构的根基在于对现实的深刻体察”。
铁凝的叙事革新还体现在对“时间”的处理上。《玫瑰门》以三代女性的命运交织,打破了线性叙事的桎梏。小说中,祖母司猗纹的压抑、母亲竹西的隐忍与苏眉的觉醒,构成了一种螺旋式的时间结构——历史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通过代际经验的叠加,形成对女性命运的复调式追问。这种叙事策略与伍尔芙的“意识流”异曲同工:通过心理时间的延展,将个体经验升华为普遍的生命哲思。
值得注意的是,铁凝的“虚实”并非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机械模仿,而是根植于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她在《哦,香雪》中以火车为意象,将乡村少女对现代文明的渴望与对故土的眷恋并置,形成一种“诗性现实主义”风格。这种风格既延续了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纯净,又融入了现代性的焦虑,展现出女性写作在美学传承中的创造性转化。
三、社会伦理的深度介入:从私人经验到公共话语
女性小说常被误读为“闺阁文学”,但铁凝的创作始终与社会伦理紧密相连。许庆胜认为,其作品“以家庭为切口,辐射出转型期中国社会的整体性裂变”。《大浴女》中,尹小跳的赎罪之路既是对个人道德的拷问,也是对集体记忆(如文革创伤)的隐喻性反思。这种“以小见大”的伦理书写,与王安忆《长恨歌》中王琦瑶的命运殊途同归:女性的身体与情感成为解码时代密码的钥匙。
铁凝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拒绝将女性困境简化为性别对立。在《笨花》中,乡村女性同艾与城市知识女性取灯的命运交织,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城乡、阶层与性别的多重纠葛。这种视角与德国哲学家阿伦特的“公共领域”理论形成对话:女性写作不仅要关注私人经验,更需介入公共议题,成为“照亮黑暗时代的手电筒”。
此外,铁凝对“恶”的书写颇具先锋性。《玫瑰门》中司猗纹的扭曲人格,既是个体悲剧,也是权力结构异化的产物。这种对人性的冷峻解剖,让人联想到《金瓶梅》中通过西门庆家族兴衰揭示的市侩主义与道德崩坏。不同的是,铁凝并未沉溺于“恶”的展览,而是以悲悯之心为人物赋予救赎的可能——正如她在访谈中所言:“文学的责任是让读者在黑暗中看见光,而非沉溺于黑暗本身”。
四、文化传承与个体觉醒:女性写作的当代使命
当代女性写作的流变,本质上是一场文化传承与个体觉醒的双向运动。许庆胜在书中提出,铁凝的创作“既是对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延续,也是对萧红‘生死场’中女性生存状态的当代回应”。这一观点在《青草垛》中得到印证:主人公一早的死亡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指向乡村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伦理的解体与精神家园的失落。
新一代女性作家则在铁凝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叙事边界。张莉主编的“女性年选”系列中,既有对母职疲惫的犀利剖析,也有对科幻寓言的大胆实验。例如修白《金缕梅》以三代女性的西藏援建与非洲反盗猎经历,将个体成长与人类命运相连,展现出“利他主义”的宏大视野。这种从“小我”到“大我”的转向,标志着女性写作从性别自觉迈向人类关怀的新阶段。
然而,女性文学的流变也面临挑战。王朔曾尖锐指出:“某些作品将人情温暖简化为粉饰太平的工具,反而削弱了批判力度”。对此,铁凝的启示在于:女性写作需在“温暖”与“真实”之间保持张力。正如她在《玫瑰门》中以苏眉的视角凝视司猗纹的苦难时,既未回避历史的狰狞,也未放弃对救赎的信念——这种“冷峻中的温情”,正是女性文学超越性别局限、抵达普遍人性的关键。
结语
从铁凝到“女性年选”中的年轻作家,女性小说艺术的传承与流变,始终围绕着“如何以语言重构女性主体性”这一核心命题。许庆胜的《铁凝小说艺术论》以扎实的文本分析与理论建构,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这一进程的重要坐标。而铁凝的创作实践则证明:真正的女性写作,既非对男性话语的模仿,亦非封闭的性别独白,而是在历史褶皱与生命肌理中,以文学之光映照出人类共同的生存真相。
未来的女性文学,或许如张莉所期许的,将“以更锋利的视角切入现代生活,用新语法构建女性经验的多元宇宙”。但无论形式如何创新,其内核仍需扎根于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对历史苦难的凝视以及对人性光明的坚守——这正是铁凝留给当代写作者最宝贵的遗产。
2025.3.15
【作者简介】
木弓,本名燕相强。另有笔名汉竹、斯谦、鲁燕等。字翼良。世隶耕。游牧者。曾在汇河岸边牧羊,现在秦岭脚下放牛。捧一盏心灯照夜路,送一缕微光慰牛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