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鸡蛋的记忆
文|刘林海
饮食的嗜好,很大程度上关联着曾经的人生情节,正如我喜食鸡蛋一样。尽管人们诟病食谱中对鸡蛋的过分偏重会影响健康,但却丝毫不能动摇我对鸡蛋图腾般的热爱。
我最早的人生记忆,便是关于鸡蛋。儿时那个印象已有些模糊的早晨,母亲给了我一个白生生的煮鸡蛋,说是过生日,要吃好吃的。母亲教我剥掉鸡蛋皮,又在我手心撒了一点咸盐,嘱我蘸着吃。那或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意识清楚的状态下享用煮鸡蛋,觉得那就是人世间最好吃的东西。也因为这第一次,我一辈子吃煮鸡蛋都习惯于蘸盐。那应当是我三岁生日的事。
此后,每年过生日,我都照例享受一次舌尖上的快乐。以至于生日成了我仅次于春节之外每年的盼望。吃鸡蛋的过程很幸福,虽然无需咀嚼,但却让细小的每一口尽量与舌头温存得久一些。有时挺纠结,因为母亲叮嘱要快些吃完,以免其他姊妹们看见惹起麻烦。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提倡每个学生交售一斤爱国鸡蛋。老师说交售的鸡蛋要运到中国以外很远的地方,支援亚非拉世界革命。于是学生们个个生出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争相把家里的鸡蛋拿到学校。我的父母都在外边工作,家里没有养鸡的条件,我又随做教师的母亲异地上学,显然难以完成任务。但神圣的使命感岂能容我置身事外。于是跟母亲闹别扭。母亲犹豫一阵后给了我六角钱,让我到村子里找养鸡的人家去买些高价鸡蛋交售。母亲说大鸡蛋每个七分钱,小鸡蛋每个六分钱,八个或九个鸡蛋刚好是一斤,六毛钱足可收一斤鸡蛋。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完成自由交易活动。以前拿着钱去供销社买东西,人家说啥价就是啥价,现在我揣着六张一角钱的大票子,务必得把大小鸡蛋认个明白。学校驻地的那个村子,基本都是陌生人,指望别人关照是不可能的,我必须仔细用心。我先后敲开了四五家门,终于有一个老奶奶端出了她家的瓦罐,数了八枚鸡蛋给我,收了我五毛六分钱。我问老奶奶这八枚鸡蛋能称一斤不?老奶奶说她不会诓一个小孩子,份量足足一斤,只多不少。
交易的成功让我生出了巨大的喜悦。连颠带跑回到学校后,我把自己的成果拿给母亲显摆。母亲赞许着打开我的书包后,却皱起了眉头。原来鸡蛋被颠破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沾着蛋液的好鸡蛋逐个挑出来擦拭干净,又把那鼻涕似的蛋青与蛋黄用勺子刮到碗里。数数未破的鸡蛋,只剩下五个。扫兴中,我把那五个鸡蛋拿给班主任,上秤一称,正好是六两,按照学校制定的每斤四毛五分钱收购价,老师给了我两毛七分钱。想想为了一场不甘落后的表现,屁颠大半天,到头来连一斤鸡蛋都没交够,还贴上两毛二分钱,心中的沮丧难以言表。好在老师并没有责怪我交售数量未达到标准。
放学回家,母亲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蝶,碟子里盛着巴掌大一堆黄澄澄的东西。母亲让我尝一尝。我觉得那玩意儿的色泽和形状都看着不顺眼,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尝了一口。岂知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活体验,惊得我瞪大了眼睛。母亲说那是用颠破的鸡蛋炒出来的。原来鸡蛋还可以炒着吃,炒鸡蛋竟比煮鸡蛋还好吃。那一刻我就在心里立了誓,长大后一定要奋斗得吃上炒鸡蛋。那一年,是一九七零年,我八岁。
九岁那一年,我在村口玩耍时,忽然发现一堆麦草垛凹进去的地方,赫然躺着一枚鸡蛋,急忙抓到手中,感觉仍是微微有些温热。禁不住咚咚的心跳,我把那宝贝拿回家。母亲问明情由后,说是丢蛋鸡落下的。我们那里把丢三落四的人称丢蛋鸡,没想到真有出处。母亲把那枚鸡蛋煮熟犒劳我后,我就常幻想着会不会再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常常在不由自主中把脚步挪到那个草垛跟前。好运气当然再没有踫上。上了中学,老师讲成语守株待兔时,我就自然想起了自己捡蛋的事。
捡蛋的经历还有一回。当年我们的家乡,户户都有红薯窖。红薯窖是一孔九十度的垂直竖井,大约一丈深,井口仅容一人上下,井底左右两个耳洞,冬天的时候存着红薯,人们天天下去取用,夏天没有红薯时就会闲置。那一年放暑假,天热时我突发奇想,只身溜下了红薯窖去感受凉爽。不想在窖底竟发现一只母鸡。想着可能是邻家的鸡飞过院墙到了我家,失足掉进了开盖的红薯窖。更可称奇的是,耳洞里竟然还有四枚鸡蛋。虽然窖中光线灰暗,但我的眼睛放出的光依然把鸡蛋照得清清楚楚。谁知把那鸡蛋捡起来时,却如羽毛一般轻飘飘。无疑那蛋壳里边是空的。后来我把那只母鸡解救出来,不料它竟发疯似地蹦跳了一阵,倒地身亡。那四枚鸡蛋在阳光下泛着青光,敲开一个后,果然空空如也,连一点残骸都没有。这件事成了我一阵子挥之不去的疑惑。那明明活得很好的母鸡为啥在解救后突然死亡?那鸡蛋为啥齐齐成了空壳?多年以后,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家餐桌上出现炒鸡蛋的时候,大约是一九七八年。那一年,我的父母都涨了工资,姐姐也上了由国家负担一应学杂费的大学。日子宽展了,母亲就隔三岔五地为我们姊妹们改善生活。那时母亲已经调到公社所在地的镇子上教书。镇上有供销社收购门市部,时不时出售收购环节踫碎了壳的鸡蛋,价格很便宜,每斤三毛钱。我们家便每周都会吃一两顿炒破蛋。但毕竟人多筷子稠,总是顿顿意犹未尽。
饮食上有了选择权利时,我便凸现了对鸡蛋的贪婪。上大学的时候,尽管食堂的菜品荤素多样,但鸡蛋成了我的最爱。只要菜票足够使,蛋炒笋片、西红柿炒蛋等,必是我的首选。若是哪一天没有吃上鸡蛋,便觉得亏欠了自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为工作需要,我在美国生活过一阵子。基于经济原因,不得不自己开伙。想着只要有鸡蛋,便不愁饮食档次。熟料到超市一转,顿时有些蒙圈。人家的鸡蛋都是盒装,每盒一打,计十二枚。但卖价迥异,贵的两美元一打,贱的一美元四打。细问情由,才知道贵的是头天产的鲜蛋,而贱的生产日期超过了两周。天啦,原来老外把鸡蛋的新鲜看得那么重。想想我们,只要鸡蛋不臭不乱黄,还不都一模一样的吃着惬意?疑惑之下,我把那贵贱两种都买回尝试比对,却并未吃出异样。不免又在心里骂老外,真是日子好了邪讲究。当然,在异域的那段日子,我也只配享受一美元四打鸡蛋的优抚。
生活富足之后,鸡蛋依旧是我最感亲切的食品。这些年各种物价都在飞涨,唯鸡蛋的价格表现出一些良心。这或是老天对百姓的悲悯之情。既然价格亲民,我也就常在所谓的普通蛋与土鸡蛋中做些选择。尽管明知那营养和口感并无太大差别,但权当是学外国人选择新鲜鸡蛋一样,自己给自己一些概念上的安慰。
刘林海
二O二五年三月十二日
(审核:董惠安)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