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勺记年》
王博
食堂烟囱喷出的晨雾里游着成群的灰蛾,那是揉碎了的晨光在舔舐铁锅底的糊痂。我攥着搪瓷碗排在队伍里,看掌勺的刘师傅挥舞铁勺——这把被菜汤腌成褐色的铁器,缺口处衔着1968年某次颠勺时崩裂的齿痕。
食堂立柱上的油垢是部立体日历。正月里腌白菜的酸气往上蹿三寸,五月收麦时的汗碱又往下沉两指。知青们用筷子尖在油垢层上刻缩写字母,J和Z扭打成一团,被后来刷上的"备战备荒"标语囫囵吞进肚里。
灶膛里劈啪作响的柴火常让我想起地理课本里的活火山。当红薯的焦香混着煤烟从砖缝渗出,整座食堂便成了只巨大的肺叶,吞吐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喘息。炊事员老王总把烧红的煤渣铲进铁皮桶,那些暗红的眼睛在灰烬里眨巴,直到被泼上洗锅水才发出最后的嘶鸣。
粮仓墙根的青苔最懂时节。梅雨季它们顺着墙砖的皱纹往上攀,在"深挖洞"的标语"洞"字下方突然收住绿脚,像群识时务的兵。我们拿树枝戳那些肥厚的苔藓,汁液渗进砖缝,竟和去年刷墙的石灰浆凝成翡翠色的痂。
腊月分猪肉那天,铁勺与铁锅的撞击声格外清脆。刘师傅的勺柄在冻猪肉上敲出梆子戏的节奏,油花在汤面炸开的瞬间,房梁上的蛛网集体颤抖,落下的积灰在光柱里跳起忠字舞。知青小王偷偷把肥肉炼成油,装进墨水瓶时,凝固的油脂泛着青瓷的光。
去年故地重游,那柄铁勺竟还在灶台边挂着。经年的油垢裹成琥珀,缺口处新添的豁口像咧开的嘴,吞下了半个世纪的咸淡。有麻雀从塌了半边的烟囱窜出,翅尖扫落的积灰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恍惚又是当年炊烟的模样。
2025年2月10日于西安浐灞国际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