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知道》
王博
天还没亮透,窗外的梧桐就开始摇晃。枝桠擦着玻璃,沙沙声里裹着去年的雪粒。我总疑心这些树在深夜交谈,用人类听不懂的密语交换年轮里的故事。就像此刻,晨光还没爬上五楼阳台,它们已经抖落掉最后几片枯叶,预备着要发新芽了。
树根是最诚实的史官。巷口那棵老槐树把水泥地顶出碗口大的疤,裂痕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胶,像凝固的叹息。放学的小学生总爱蹲在那儿,用树枝挑那些晶莹的泪滴。他们不知道,三十年前推着冰棍车的老汉,也是这般蹲在树荫下,汗珠同样闪着琥珀的光。
雨水是树的信使。春雨来临时,香樟树会提前两日泛出油亮的光泽。叶片攒着千万面小银镜,把天空折射成碎片化的蓝。最妙的是暮春的骤雨,雨脚刚歇,就有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打在青苔斑驳的井盖上,叮咚声能续上中断了二十年的童谣——那时井水还没枯,轱辘转动时铁链的吱呀声,常惊飞栖在树上的蓝喜鹊。
树影比钟表更懂光阴。正午的日头把悬铃木的影子缩成脚边的一团墨,转眼却又被西斜的太阳拉长,蔓过整面灰墙。我见过九十六岁的陈婆婆坐在藤椅里,看墙上的树影从清晰到模糊。她说这些晃动的光斑会变成故人的脸,清明时节特别像她早夭的妹妹。
今晨给阳台的三角梅换盆,发现根系已经悄悄钻破了陶盆。那些乳白色的细须在晨风里微微发颤,像在试探什么。忽然想起《庄子》里说"大椿以八千岁为春",也许在我们转身的刹那,这些静默的草木正以另一种计量方式生长。就像此刻,又有梧桐的新芽挣破了芽鳞,而整个世界都忙着听手机铃声,竟无人注意这细微的裂帛声。
2025年3月12日于西安自强西路59号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