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杏
作者 言午
那年我十二岁,在本村小学上四年级。
六月中旬的一天,三夏刚过,几个高年级的同学约我去北山打杏(去野生杏树林打杏子),我特别高兴,于是就约省生、拴狗和林娃几个伙伴逃学回家,就急匆匆赶到村口和同伴一起出发了。
下午一点多,差不多走了二十多里路,才到了叫黑山洼的地方,这里属于浅山地带,地势相对平坦,当地农民在路旁种了一大片苜蓿,满的蚂蚱叫声不绝。一路奔波,加之天气炎热,我们一个个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精疲力竭。
还没进入山中野杏林,我们四人就出现了分歧,有的开始打退堂鼓,林娃檫着泪水要求回家,拴狗斜望着苜蓿地,要去捉几只雄壮的蚂蚱,我和省生则要坚持赶路。经过近半个小时的对峙,最终形成两派,我们分道扬镳,拴狗和林娃去捉蚂蚱,我和省生一边大骂拴狗和林娃是叛徒,一边继续向山中前行。
沿途有不少打杏返程的人,我俩吃着讨要来的杏子,打听着先行打杏人的消息,听到离打杏地不远,一下就忘记了疲劳,加快了脚步。山上绿树成荫,凉风徐徐,一下子清凉了许多,小溪缓缓流淌,脚下羊肠小道,我们翻过了大山,趟过了小溪……
下午四点左右,在好心人的地引导下,找到了一片杏树林。一股杏香味扑鼻而来,四五十颗杏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向阳的坡地上,树形奇异,高低错落,自然成林。满树的山杏红黄交错,挂满枝头,被人打过的树上则稀稀拉拉。核桃般大小的黄杏肉厚汁多,尝一口甜甜爽口;有的拇指般瘦弱,皮薄肉少,吃一口酸酸生津。我和省生兴奋的跑来跑去,边摘边尝,摘一颗黄白色的鸡蛋杏比个大小,拧一个红黄色的秀珍杏发个牢骚。不知不觉,吃饱了肚子,书包里也装满了硕大的杏子。
太阳挂在了西山顶上,打杏的人陆陆续续回家了,还没有拴狗和林娃的一点消息。蒸馍早就被消灭了,河水也解不了渴,只觉得饥饿难耐,疲惫和害怕包围了我们,回家的路没完全记住,在哪里过夜,没了吃的,山上有狼,山鬼可能在草丛里……
傍晚时分,我们在走,省生要走在后面,他说前面可能有蛇,有狼,有野猪,有金钱豹。鸟儿给我们伴奏,断断续续,这边唱吧那边和,倒也悦耳,我不觉得害怕。
夜幕拉开,我们还在走,省生又要走在前面,他说后面有怪,有蛇妖,有狼精,有伶俐鬼儿。几声鸟叫,不由人心惊肉跳。
夜幕降临,我们仍然在走,省生一会儿走在左边,一会儿走在右边,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我十分烦躁,不由嘴里骂骂咧咧,省生则轻声哭啼。周围的山隐隐约约,天上的星稀稀拉拉,路边的草窸窸窣窣,空中的风凉气袭人,我们循着小道走着。省生大哭了起来,飘荡的回音让我恐怖。我似乎感到前面有狼虫血口,身后有虎豹魔爪,左右有厉鬼眼神。我拉着哭腔动员省生一起大声唱歌,空洞的歌声,并没能坚定我们的意志,我们都哭了,无助的号哭起来,但我们继续盲目的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我们突然发现前面有亮光,循着亮光转过山湾,看到了灯火辉煌的工地,仿佛见到了救星,急奔过去,乖巧地讨好值班的大叔。真是天助苦命人,值班大叔竟和我们同村,他了解了情况,把我们带到工人宿舍,先给我们倒了热水喝,又把挎包里仅有的一个馍掰开给我们吃。我们俩都收起了泪水,贪恋地品尝着麦香,不知不觉蜷缩在床铺上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还能看到省生吃馍时的窘态,他狼吞着自己的,眼睛却直勾勾的瞟视着属于我的。
第二天早上,刺眼的阳光唤醒了我们,简单梳洗之后,也没有告别,只留下一些杏子,我们又离开了工地。现在回家,只有半书包杏子,再去打些杏子,又怕找不到的杏树林。再三犹豫之后,我俩把书包里的杏子全部倒掉,以示背水一战。
空气湿漉漉的清香,阳光朦朦胧胧舒畅,鸟儿的和鸣声激发了我们的斗志。我们原路出发,盘桓往返,就是找不到昨天的树林。太阳在不断地升高,几个小时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开始彼此埋怨,差一点又要分道扬镳。最终在山沟边找到了两棵歪脖子杏树,结的杏皮薄核大,比大拇指大一点,外号羊屎蛋杏。我们每人都装满书包,就急忙返程。
路过了小溪,工地,树林。上坡下坡,爬到了瓦罐岭主峰。极目望去,身后是莽莽山岭,正南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散落的村庄,粗线相连的公路,玉镜般的陂塘水库,飘带一样的渭河,戴着雪帽的太白山。近处的法门宝塔,远处县城尽收眼底,一下子忘记了饥饿疲劳,心情豁然开朗,遥望我们的村庄,似乎只在几百米之外。我们强忍着饥饿,拖着疲惫的双腿,艰难地继续行进。书包带子早就断了,我脱下裤子,把杏子装在裤腿里,扎好裤脚,搭在脖子上,拄着棍子,活脱脱的难民逃兵。
我们经过了蚂蚱打鸣的地方,来到了乡水泥厂门前,看到了正在休息的大部队,也见到了拴狗和林娃,这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见我们归来,拴狗和林娃殷勤招呼我们一同坐下,拿出他们鸡蛋大的杏子,硬要和我们分享,我们根本就没有把羊屎蛋杏拿出来的勇气。屁股还没坐稳,水泥厂的卡车要去镇上公干,在同伴的帮扶下我手脚并用,硬生生挤上卡车。
到了镇上下车后,大部队走了,拴狗和林娃走了,就连省生也随大部队开拔了,我落单了,好在他们给家里捎去了音信。实在太累,我躺在路边睡着了。弟弟把我叫醒时,太阳已就挂在西山上空了。弟弟很有心,给我带来了蒸馍,我一口就要掉一小半。还有八里路呀,我和弟弟艰难的出发,路边的白杨树是我行动的路标,开始十棵树的距离休息一次,再后来八棵树,五棵树,最后每棵树休息一次。差不多六点回到家门口。
见父亲面凶神恶煞般在门口站着,我胆怯地低下头,想悄悄绕过去。刚到跟前,父亲抬腿就是一脚,尽管是虚晃的,我虚弱的身子应声倒地,父亲绷着脸,小心的抱起我,轻轻地放在了炕上。我清楚的感觉到在母亲的喊骂声中,姐姐替我挡住了笤帚把,流着眼泪的妹妹给我端来了汤面片。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地享用着杏子,父亲说我儿子长大了,母亲说这土匪啥时才让人省心,姐姐说弟弟受罪了,弟弟说我哥本事不小、找到了世界上最小、最难吃的杏,妹妹说杏子真好吃、就是有点酸,好像我受苦受累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
打杏的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每每想起来感慨万千,常常为自己少年早知事感到自豪,有时不免感到惆怅,有一种失落,觉得自己姊妹多,命不值钱,在父母眼里可有可无,离家两天一夜,丝毫没感觉到父母的急切和焦虑,活着回家了,也没得到疼惜安慰,打骂还是免不了的。
现在,父母已相继离世,我已是有子有孙,慢慢的也能理解父母了,那个时代,农家人都一样,为了农业社的工分,为了一口吃的,一件穿的,疲于奔命。对孩子百般疼爱、精雕细刻,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呀。那时候,孩子私自出行,只要不是十分危险,他们没有组织人力寻找的意识和能力,更没有报警的先例。我把这次艰难壮举讲给儿子听,儿子没有丝毫的感动,反而万般羡慕,说我们那一代人真幸福,没有来自父母过多压力,有充分的自由空间。细细想来,孩子说的也很有道理,要不我们哪能学会游泳、学会骑车、学会下棋。把这次艰难壮举又讲给孙子听,孙子也没有被感动,只是嘲笑我笨,说我为什么不去刷卡买杏,反而要自我遭罪。我说我们穷,孙子说钱在微信里,根本刷不完。他不知道微信里的钱是充进去的,他还疑惑的问道,那时候不上辅导班吗?
我们的童年,春天拔草、夏天偷瓜、秋天打枣、冬天捉鸟,涝池游泳、河里摸鱼、地里撵兔、洞里掏鼠,没有补习功课的压力,没有考试分数的比较,这幸福无不得益于父母的放手和包容。
205.3.15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