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文/刘旭
下井才半年的尕木,最近发现工友黑武和猛子有点不对劲。
工友之间走得近一点,咬着耳朵嘀咕些话,都是很正常的事。但尕木发现,黑武和猛子咬着耳朵嘀咕的时候,不但刻意避着人,而且看向其他工友的目光,闪现出十分不善的光芒,尤其看向乃由的目光,透着一股浓烈的杀气。尽管一闪而逝,但尕木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巷道里灯光昏暗,七八个工友分工明确,在掌子面上挖的挖,运的运,大多时候,各忙各的,不怎么说话。只有在短暂休息时,三三两两挨坐在一起,说些闲话。一次休息喝水时,尕木偶然发现黑武偷偷地拉了一下猛子的后衣襟,离开掌子面,独自向巷道深处走去。猛子会意,乘大家不注意,一声不吭地跟了过去。
本来,不爱说话而又怯懦的尕木,不管谁说话,谁干什么,都不大关心。休息时,总和别人拉开一点距离,独自一个人休息。大家都知道尕木的本性,也不大理他。说话做事,大多时候并不在意他的感受。对于这一点,尕木习以为常,大家也习以为常。
但这一次,尕木发现,黑武拉猛子后衣襟时,不但避着大家,还避着尕木。因为尕木是在感觉到黑武看了他一眼之后,才注意到黑武和猛子的动静的。
尕木木讷而怯懦,但并不表示他蠢笨。相反,木讷而怯懦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超越一般人的聪明。只是对许多事许多人的看法,很少说出来而已。这很好地迷惑了人们,以为尕木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不但透着傻劲,脑袋不够聪明,而且像呆子,大可不必提防。
尕木见黑武拉了猛子一下,就向巷道深处走去了。一边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早上没有胡吃,这肚子咋这么疼呢?憋不住了,得拉一泡。
跟在后边的猛子,一边走一边说,我也想拉一泡呢。经过乃由时,一把拉了乃由,说,你也和我们去拉一泡吧。
乃由是黑武和猛子领到矿上的。平时,无论是井下还是井上,乃由总跟着黑武和猛子。可能是一个地方的人,在出来时,乃由家里人叮嘱过乃由,让他跟着黑武和猛子;也托付过黑武和猛子,让他们多照顾着点乃由。
在整个班里,除了尕木,大家公认最傻的,就是乃由。和尕木不一样的是,乃由从小智商发育不全,只会听话,却不怎么会说话。许多事,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干,不管谁说什么,都听。因而尽管不算一个健全的人,却因为有一身好力气,矿上也就同意让他跟着黑武和猛子,和大家一起下井了。
尕木见乃由乖乖地跟着猛子走了,一则好奇,再则听了黑武和猛子的话,不由也有了想拉一泡的欲望,于是轻手轻脚,尾随着跟了过去。
尕木跟过去时,已经不见了前边三人的影子。尕木心想,巷道里有许多深深浅浅的岔道,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侧耳听,听不到一点声音。睁大眼睛看,除了掌子面照射来的微弱光亮,所过之处的岔道,都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光亮。
跟过来时,尕木顺手摘掉了帽灯,怕走得太远看不见路,于是不再关心前边三人,就近钻进了一个岔道。岔道里进去十几步,隐约见有个岔道,于是一边解裤带,一头钻了进去。面朝洞外拉了好一阵,快拉完了,突然看见岔道外有亮光闪了几下,同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尕木心里一惊,急忙屏住呼吸,悄悄地听起了动静。只听黑武压低声音说,赶快找一块大点的石头,放在靠近头的位置。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听见猛子压低声音说,放好了,我们走吧。
黑武说,走。我们商量好的话,可不要忘了啊。
猛子低声应了一句,不久,尕木就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从岔道深处走来,经过他所在的岔道口,回掌子面去了。
确信黑武和猛子走了,尕木立即站起来,提好裤子,心想,咋不见乃由呢?想去找,但又怕看不见迷路,犹豫了一阵,还是走出岔道,向掌子面走去。刚想坐下,黑武和猛子就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拉住尕木的胳膊,离开大家几十步距离,站住,黑武低声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尕木说,我也拉了一泡。
猛子问,你看见没看见我们?
尕木说,你们走的时候我看见了,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黑武问,你在哪里拉的?
尕木随手往巷道里一指,说,就在前边那个岔道里。
黑武看了猛子一眼,恶狠狠地说,尕木你给我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
猛子说,就是,乃由不见了,但他和我们没在一起。
尕木说,我只是一个人拉了一泡么。
黑武说,对,就是你一个人拉了一泡。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人问你,你就这么说。你要是胡说八道,你小心你的脑袋。
猛子也说了一句,小心你的脑袋。见尕木吓得整个脸都扭曲起来,就和黑武松开了手。回到掌子面,黑武对大家说,乃由跟着我们去解手,半路不见了,这会咋还不回来?
猛子说,就是,这么长时间了,不会出啥事吧?
带班的老陈听了,说,大家赶紧去找找,可不要走岔道,迷了路走不出来。
心有不详吓得半傻的尕木于是看到,掌子面上的人们,都走向了巷道深处。等惊醒过来的尕木取了自己的帽灯,远远地跟过去的时候,人们已经分头钻进了岔道。有人看完一个岔道出来,见尕木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呵斥说,狗日的不赶紧找人,等啥等?
听到呵斥,尕木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立即从黑武和猛子的恐吓的恐惧中惊醒过来,急忙跟了那人,走向了另一个岔道。
过了好一阵,突然有人在主巷道喊,乃由找到了,大家赶紧来啊。
人们纷纷从岔道里钻出来,顺着指引,钻进了尕木去过的岔道。几十米的深处,乃由面朝巷道地面趴在地上,有人拉了拉,一动不动。有人看到头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说,这狗日的是被巷道上边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老陈见了,吓得声音颤抖起来,说,大家退后,保护好现场,猛子你和我赶紧升井,去给矿上报告吧。
在帽灯的光照下,尕木见黑武意味深长地看了猛子一眼,对事情的真相,心里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见老陈脸色苍白,大家也皱起了眉头,黑武有意无意用刀子般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不由浑身发抖,立即躲进了黑影里。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重大事故了。很快,矿上来了一帮人,勘验了现场,又向在场的人问了问情况,最后,一个负责的人吩咐大家,把死人抬出去,立即停工接受矿上的全面调查,等待处理。
回到井上,尕木像个木头人一样,无形而又无边的恐惧,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时刻不得安宁。尤其接受了矿上的几次调查盘问说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之后,更是让他寝食难安。
过了十几天,矿上终于有了调查结论,说这是一起疏忽安全防范导致的意外事故。处理结果是包括老陈在内的许多领导,都背了处分,扣了若干月的奖金。矿上停产一周,进行安全隐患大排查。尕木所在的班组,更是停工一个月,进行全面整改。直到几波安检人员轮番检查后,确认安全防范措施和主体责任确已全面整改落实到位,才恢复了正常。
不久,尕木就听说,乃由出事后,黑武和猛子代表家属,向矿上索要了大笔的赔偿金。
复产后的第一天,心存恐惧的尕木被黑武和猛子拉到一边,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大堆话,像是赞扬尕木嘴牢,又像是威胁尕木以后也不要乱说。这么一来,尕木更加确信,乃由的死,百分之百和黑武和猛子有直接的关系。
谋杀。最后,尕木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个结论一得出,作为黑武和猛子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尕木心里更加恐惧了起来。能干出这种事的两个人,要不是平时以为自己傻,说不定,当时就顺手把自己解决了。现在虽然只是威胁,但谁敢保证,以后这两个家伙就会放过自己呢?
每每这样想的时候,尕木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尕木时不时浑身哆嗦,很快就引起了同宿舍工友的好奇。晚上喝酒时,有人问原因,尕木说,下井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一想起乃由,担心有一天会自己也会遭遇意外,就忍不住浑身哆嗦了。
有人喝得半醉了,嘴一撇说,啥意外,就是有人下黑手呢。
另一人说,就是,去年死一个,今年又死一个,不是有人下黑手,哪来那么多意外?
有人附和说,是啊,还是自己小心一点,不要把后脑勺交给别人。
听了这话,尕木心里想,看来这事,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知道呢。既然这样,这地方不能呆了。
第二天,有人见尕木找到矿上,要了自己的工钱,办了离职手续,走了。听说走的时候,满脸轻松,是吹着口哨走的。
作者简介:
刘旭,字老东,男,1970年生,甘肃通渭人;笔名:甘当牛、胡笳等,号半画、陇上行者,迄今发表各类作品近200万字;出版谜书两种;著有灯谜作品集《一品斋春灯录》十四卷,文学作品十二卷;曾为多个全国、省、市级社团会员,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