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年,“心中无花”苦涩记忆
文|董惠安
晚年安居终南山下,沾了汉代上林苑的光气,又占得“八水绕长安”中的潏河、滈河、沣河的风水,周围遍布公园,住宅小区内外草绿花红,“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唐诗就源于不远处,就像儿歌中唱得那样,总感觉“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前几天早春乍寒,路边绿化带中的桃花却抢时绽放,我用手机随意拍了几张桃花、迎春花及几种无名小花图片,又加了一段“感时花开早,雪化春来急”之类的感言发到朋友圈,惹得同学朋友一顿“老兄心花”“花心”了之类的调侃戏谑。我则回应说我是“眼中有花,心中无花”。翻造的是北宋大理学家程颢“座中有妓”“心中无妓”的名言。事后闲来细细回味自己说过的话,蓦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少儿时代真的有过“眼中有花,心中无花”的感知。不过咱那时压根儿达不到程颢那般“无事于心”“心如止水”的境界,早年的所谓“心中无花”,不是什么远离红尘的清高,而是一种“饿眼不识美、落花付流水”的悲哀。

我的童年正赶上“自然灾害”肆虐的那三年,一度挤吃食堂,每天两顿稀汤饭,我和街道上同龄的孩子们一样都像觅食的饿鸟,常常跟着哥哥们跑到宝鸡市区的北坡或渭河滩,把一切能充饥的野菜花草都采撷回家,充塞饥肠。嘴里倒是唱着“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做游戏”“天上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可是对于花的观赏性毫无概念,一切的标准就是能不能吃到肚子里。加之当时偌大的具有陕西第二大城市之称的宝鸡市,居然连一座公园都没有。就是想看看“地上开红花”,也看不到呀。倒是市区的文化宫里有些花卉草木,记得有一次二哥带我区文化宫玩儿,我在地上看到一朵被人丢弃的小花朵,粉粉的很好看,很想拾起来,二哥立刻制止我说:“如果管理人员说是你摘的,怎么办?”如今回想起来,那就是一朵酷似棉花的擀杖花。那些年月,即使看到再美的花朵,都不免和吃联系到一起。我印象中最好吃的花儿,就是春夏之交开放的洋槐花,花蕊中有一种甜甜的味道,拌面上笼蒸出来后,堪称上等的美味啊!位于宝鸡市区经二路中五街棚户区的家中有一株桃树,自打记事起,就没见开过花,但我和哥哥们都盼着这桃树能结果,我们能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样吃上仙桃。很遗憾,那棵桃树始终蔫蔫的,别说开花结果了,就连叶子都是病恹恹的,酷似我们整日饥肠辘辘、没精打采的样子。在北坡的坡田上生长着一种蔓菁,在冬春季节长着萝卜或油菜一样的绿叶,如今用AI一查,得知蔓菁在暖春时节能开出黄色的花,籽可榨油,据说是栽培型油菜的原始祖先。但我们的哥哥姐姐们像失控的饥民一样成群结队,爬上北坡去挖蔓菁,他们一边躲避土地主人们的谩骂驱赶,一边把蔓菁连根挖起,回家煮熟充饥。谁还能像今天的游客一般,有闲情逸致等待春来,去欣赏金黄色的蔓菁花海?
当时十三四岁的三哥,学校里让他们学生想法子捐献花种籽,他没花籽可捐献,却见有同学捐来了“红薯”,抢过来就是猛啃一口,结果同学老师都笑他太贪吃,原来那不是“红薯”,而是大丽花的根茎状的种籽。
关于对花儿初级而朦胧的欣赏,是在我七岁之后,随母亲、哥哥们离开城市“到农村去吃饱饭”的年月。当时基本的吃饭危机解除之后,有三次记忆印象中我对花之美有了一点概念。一次是在村中一条水流淙淙的渠水边玩耍,渠边茂盛的绿草中长着一株株野生的刺玫,花瓣不大,却粉中带艳,让我感到几分惬意。这大约就是我最早的审美体验吧。另一次就是因为我家弟兄多、人丁旺,这让村中的原住民对我母亲有了几分敬重,于是有了找我母亲“拜干亲”的事情发生。记得是我家下农村的第二年阳春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只见在我们居住的窑洞里,母亲用床单将一张桌子蒙了起来,上面摆了两个花瓶,花瓶中插着两束花——都是从村里野生桃树上折下来的,据说在这般布置下,已经完成了一个小小的“拜亲”仪式。这花瓶中的灼灼桃花,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赏心悦目。顺便说一句,我曾经生活过的宝鸡市区那个棚户区小院中的那棵桃树,后来也开花了。那是我在离开这个出生地几年后随母亲进城,顺便探访街坊邻居时,再次走进那座空间逼仄的小院,看见那棵经过修剪的桃树上,开出了一些花。如今得知,花和树木都是有灵性的。不久前看到一则消息称,美国有位测谎技术人员忽发奇想,将测谎仪的电极接到了花盆中的一株花叶上,结果看到了和测试人时一样的电波信号,甚至这树叶的应激信号比人还反应强烈。这好奇的实验深入下去之后,发现花木对威胁恐吓、赞美安抚的反应居然和人一模一样。由此推想,当年我们全家受贫穷饥饿折磨,所表现出的叹息哀怨,给这棵可怜的桃树多少负面的困扰信号!它岂能舒心惬意地开花结果?第三次让我对花感兴趣,是饥饿暂时被忘却之时,是父亲从城里弄来些花种和向日葵籽,在窑洞外的空地上播种下去,一场春雨过后,一种名叫紫茉莉的花从破土发芽到拔节开花,大约一个月时间,紫红、金黄和白色的紫茉莉花就给我家门口带来了春色和生机。还有挺立在周围的向日葵,更是让我体验了“观赏”和“食用”的双重美好感受。后来读了恩格斯的《马克思墓前演说》一文,明白了衣食住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艺术宗教等等和文化有关的都是第二需要。而“吃花”是为了满足第一需要,“赏花”则是第二需要。

人生的第一需要还是挺固执的。到70年代初,在不远处徘徊了一圈的饥饿感又回来了,村外的洋槐花仍然是餐桌上的美味。而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常常饿得走不动,上树摘过虽变红却未熟软的小柿子用手捏软吃,偷掰过地里的嫩玉米生啃着吃。最难忘的是,我还竟然吃过马莲花的花蕊。听村里的小伙伴说,马莲花花心里有一条“挂面”,可以吃。有人就拨开马莲花的花蕊,抽出一条一寸长的粉白色的酷似“挂面”的条状物,张开嘴巴就咽了下去,看上去很享受。我也忍不住如法炮制。那东西(其实是花柱)没什么怪味,但吃下去不久就恶心肚子疼。但时间不长就慢慢缓解了。后来路上饿急了,竟然又吃了一回,肚子又狠疼了一回。这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同样错误再犯一次的经典。如今用AI搜索,得到的答复是:马莲花含有大量草酸钙晶体和生物碱等有毒成分,误食会刺激口腔和咽喉黏膜,导致疼痛。这就是我人生中的“心中无花”的记忆啊!正如有人扒出的关于中秋节的桥段:“小时候只想着吃月饼,顾不上想嫦娥”。
所幸,我生活中如今总算有了较为稳定的第二需要。也就是说,有了赏花的兴趣。回味赏花兴趣的形成过程,也是别有情趣。记得半个世纪前的1975年初夏,我有幸从宝鸡到西安逛了一趟兴庆公园,和朋友划船赏花,不亦乐乎,但中途不断听到公园大喇叭的管理人员严肃的声音:“革命的同志们,现在已经是某时某分,请把握游玩时间!”那个时代有一个警示:不可玩物丧志。游园赏花不可流连忘返啊,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等着我们去解放呢!
大学毕业后上班到处出差,行万里路的过程中有了更多的赏花机会。但真正做到“心中有花”,还是退休搬迁到终南山下之后。所住社区名曰“春天花园”,这里谈不上四季如春,但春天显然比较长,住处周围的花木此谢彼放,常开不败,绿树总是成荫。从早春开始,杏花、桃花、樱花、白玉兰等等竞相怒放,姹紫嫣红,加之鸟飞虫鸣,花香沁人,小区不是花园胜似花园。我家窗外有一棵高大杏树位置向阳,抢开早放,站在阳台上开窗赏花,心旷神怡,不醉而醉。而早年那些“心中无花”的记忆,不觉间已经随风而散。
苏东坡有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咱居住在终南山下、上林苑故土之上,就守住“桃花灼灼”的美景,不亦乐乎?
董惠安2025.3.12
董惠安,男,汉族,祖籍辽宁海城,1955年1月出生于陕西宝鸡。1983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97年加入陕西省作家协会。2000年以来在报刊发表大量针砭时弊之杂文,并公开发表历史政论专题片脚本《追寻盛唐雄风》、社会调查纪实《大创启示录——陕西大学生创业与就业的现实与思考》、长篇小说《神泉》《斜谷》、以陈忠实生平为题材的20集广播剧《呦呦鹿鸣》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