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红围巾
文/喻佩良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特殊时期,在故乡那片还比较贫瘠的土地上,艰苦的岁月如同一把钝刀,在生活的肌理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那时我们家里连同年迈的祖父祖母一起共有九口人,父母生下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我是老三,家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当初我们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母亲作为嫁妆的一条红围巾,这条红围巾堪称当时家里的宝物。母亲的红围巾,是那黯淡时光中一抹最鲜艳的亮色,温暖着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孩提时代的一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父亲被征召去修运河。家中的顶梁柱不在家,生活的重担全落在了母亲柔弱的肩上。为了让我们几个孩子不挨饿受冻,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操持着家中的一切,里里外外一手扶。
“娘,我饿……”小妹稚嫩的声音在昏暗的屋里响起,带着一丝哭腔。母亲赶紧放下手中正缝补着的衣服,把小妹搂进怀里,轻声哄着:“乖孩子,再等等,饭马上就好。”说完,她便起身,从床头拿起那条红围巾,仔细地对折了两下,轻轻地系在脖子上,转身走向灶台。
那是一条并不昂贵的围巾,甚至有些粗糙的质感,边缘还有些微微的脱线,但在我眼中,它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它的红,不是那种娇艳欲滴的红,而是带着些许质朴与深沉的红色,像极了这片土地上人们被太阳晒红的脸庞,透着坚韧与顽强。
破旧的房屋里,炊烟袅袅升起,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被红围巾映衬着,仿佛一幅生动的油画。她熟练地翻炒着简单的饭菜,锅里仅有一点野菜和为数不多的米粒。我和哥哥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娘,今天能吃饱吗?”哥哥小声问道。
母亲微微转过头,眼神里透着坚定:“能,肯定能让你们吃饱,快出去吧,这里烟大。”那微微飘动的红围巾,就像一面旗帜,在生活的战场上猎猎作响,给予我们无尽的安心。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们这个苦难的家庭。一天午后,母亲带着姐姐去田里挖野菜,我和哥哥留在家里照顾小妹。不知怎的,灶台上的火星引燃了旁边的茅草,瞬间,火势蔓延开来。我和哥哥惊慌失措地抱起小妹就往外跑,看着熊熊大火吞噬着我们的家,年幼的我们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等母亲和姐姐匆匆赶回来时,茅草屋已化为灰烬,母亲瘫倒在地上,眼神空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流下来。但很快,她便重新振作起来,带着我们在废墟旁临时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作为暂时的栖身之所。
茅草屋失火后,家中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但我们并没有被生活打倒。后来父亲从运河工地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齐心协力地开始重建家园。
父亲带着我和哥哥,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前往附近的山上砍伐合适的树木。我们扛着简陋的斧头、背着绳索,穿梭在山林间,寻找那些笔直且粗壮的树干。砍树时,父亲总是冲在前面,他挥舞着斧头,每一斧都带着力量与决心,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我和哥哥在一旁帮忙,将砍下的树枝清理干净,再用绳索把树干捆绑好,费力地拖回家。
母亲和姐姐则负责收集泥土和茅草。母亲用一个破旧的竹筐,一趟又一趟地从河边搬运湿润的泥土,每次回来,她的布鞋上都沾满了泥巴,裤腿也被打湿了大半。姐姐跟在母亲身后,帮忙将收集来的茅草整理好,把夹杂在其中的杂质一点点挑拣出来。
开始搭建房屋时,父亲站在高处,指挥着我们。他熟练地将树干竖起,作为房屋的骨架,用藤蔓将它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确保稳固。我和哥哥在下面递工具、抬木头,全力协助父亲。母亲和姐姐则将和好的泥涂抹在房屋的框架上,填补缝隙,增强房屋的密封性。她们的手上沾满了泥土,脸上也蹭上了一道道泥印,但谁都没有在意。
在重建家园的过程中,我们遭遇了许多困难。有一次,突然下起了大雨,刚刚搭建好的部分骨架被风吹倒了,大家都很沮丧。但父亲只是默默地扶起骨架,重新开始固定,他说:“不怕,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在父亲的鼓励下,我们又振作起来,继续建房子。
经过数周的辛勤劳作,我们的新家终于有了雏形。虽然它依然简陋,但这是我们一家人用汗水和努力换来的成果。当我们第一次住进新屋子时,母亲拿出了她的红围巾,系在脖子上以示庆祝,我们心中都满是喜悦和自豪,因为这是我们共同战胜灾祸与困难的见证,也让我们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更加勤劳。故乡冬季,一般还生长着绿色油菜。母亲能干,还会趁这个季节带着我们到田间地头播下蚕豆种子,以待来年结出蚕豆作为家中的辅助粮食。天气寒冷时,母亲到田间地头都会系着那条红围巾。凌冽寒风中,母亲弯着腰,在干裂的土地里辛勤劳作,粗糙的双手熟练地播下种子,又仔细地为油菜苗培土。寒风吹过,红围巾随风舞动,拂过母亲的脸颊,为她驱赶着疲惫与寒意。我和姐姐在一旁帮忙除草,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忍不住直起腰来偷懒。
“你们俩别偷懒,加把劲,等新年的收成好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母亲一边劳作,一边叮嘱我们,眼神里满是期望。在那青黄不接的季节,母亲的红围巾是田野里唯一鲜亮的色彩,它见证了母亲为了一家人的温饱付出的艰辛努力,红围巾里藏着生活的不易与母亲对家庭的责任。
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会解下红围巾,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仔细叠好放在床头。我看着母亲疲惫的面容,忍不住说:“娘,您累了吧?”母亲微笑着摇摇头:“娘不累,只要你们几个都好好的,娘就高兴。”
那时的冬天格外寒冷,我们几个孩子挤在冰冷的茅草屋里,身上盖着单薄且补丁摞补丁的被子。母亲总是会在睡前把红围巾搭在我们的被子上,为我们增添一丝温暖。黑暗中,我轻轻抚摸着那微微有些扎手的围巾,感受着它残留的温度,渐渐进入梦乡。在那些难眠的寒夜,红围巾仿佛变成了一条温暖的棉被,裹紧了我们的梦,让我们在困苦中依然能寻得一丝慰藉。尽管生活依旧艰难,但我们心中始终怀着对未来的希望。母亲的红围巾,始终飘扬在我们心中,给予我们力量和勇气。
如今,我们家已经告别了曾经的艰难,家里的茅草屋早就更新换代,几次重建,变成了小楼房,家里生活已奔上了小康;可是,母亲却在前两年已经离我远去了,去往了那我无法触及的远方,但母亲的红围巾依然被老父亲珍藏。每当我回到故乡,走进老家,轻轻打开衣柜,那条已经被岁月褪去了昔日鲜艳的红围巾,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静静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我轻轻拿起它,放在掌心,那微微粗糙的质感,依旧熟悉,每一道褶皱都像是岁月镌刻的记忆,承载着母亲的爱与坚韧。我把脸贴在围巾上,似乎还能闻到母亲身上那淡淡的气息,往昔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母亲系着红围巾在寒风中忙碌的身影、在灶台前为我们做饭的情景、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画面,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宛如昨日重现。
这条红围巾,它陪伴了母亲大半辈子,它是母亲用爱与坚韧编织而成的生活华章,它是艰难困苦时期我们全家的希望,它也是我灵魂深处最温暖的慰藉。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每当我遭遇风雨,彷徨无依时,只要想起母亲和她的红围巾,我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力量,让我有勇气继续前行。
我知道,母亲虽然离开了我的视线,她的爱却从未缺席。母亲的爱早已化作了这世间最温柔的风,最温暖的光,默默地守护着我。我会带着母亲的爱,带着这份珍贵的记忆,在自己人生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让生活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就像母亲当年一样,无论生活给予什么,都心怀希望,勇往直前。
作者简介:
喻佩良,男,湖南人,研究生学历,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任深圳市大鹏新区督学。系中外散文诗学会会员,深圳市作协会员,深圳大鹏新区作协副主席。曾担任十三五规划国家级重点课题主持人。已在国家、省市级知名文学期刊发表作品100余篇。2012年参加诗词原创作品大赛获得国家一等奖,作品多篇入选《中国当代诗词大典》。散文多篇获得国家和省市级奖励; 其中,散文《月是故乡明》参加2018年深圳市作家作品文学大赛获得年度散文单篇金奖,散文《江南故园竹》于2023年获得第二届全国美文大赛一等奖。散文《夜访萤火虫》获得2024年第三届全国美文大赛金奖。2013年出版诗文集《山海恋歌》,2020年出版作品集《凤语荷声》,十余万字的散文作品集《梦想与远方》已经汇集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