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社火红》)
作者:火仲舫题外话:
好文章不因时光流逝而过时!此篇散文只是火仲舫先生三十年前的一篇随笔,足以证明先生深厚的文笔! 火仲舫先生系原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宁夏文学院、《长篇小说》杂志签约作家。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文学评论、剧本(舞台及影视剧),门类多样化,数量颇丰,达到22部500万字。
其中秦腔电视剧《三姊妹》获第二届“中国人口文化奖”。近80万字的多卷本长篇小说《花旦》影响深远,被誉为“大西北民俗宝库”“宁夏的《白鹿原》”“西部近现代乡村缩影”“表现秦腔的扛鼎之作”。
“仪程”,文明的叫法是“春官辞”。仪程官也就是春官。春官是社火队的总指挥、开路先锋;仪程就是进军号、开山炮。往往一首好的仪程会说得人们心花怒放笑逐颜开,但有时也因居心叵测或措辞不当,引起纠纷。
家乡火家集盛行社火,近朱者赤,所以我从小带听不带听,带记不带记,茬茬拉拉记了许多仪程辞。积少成多,后来我便成为家乡十里八乡广为人知的仪程高手。
这是我最早也是记得最熟的一首仪程。听父亲说,刚解放的头一年正月初三,村里头一次组织起社火队,仪程官头一个对着我家门楼说的头一个仪徎便是这段说辞。后来父亲时常说:“仪程就是图个吉利,只要应一口气,就是走红运。”到了八十年代,我们一家出了四个大学生四个中专生,日子过得红火。父亲说:“看咋着呢?仪程官封过的:辈辈儿孙状元郎,灵得很。” 我头一次当仪程官,是偶然被逼出来的。
那是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吃饱了肚子,来了心劲,又组织起了社火班子。那时候我在乡下当教师,每逢寒假,便被请去排练社火。虽然习惯上人们仍然叫社火,但实际上已经发展为有一定规模的业余秦腔剧团。一次,邻县的关山乡举办“上九社火交流大会”,邀请周边三个县的比较有实力的社火队(业余秦腔剧团)助兴演出,比赛仪程。我们火家集的社火队也在被邀请之列。说实话,唱对台戏,我方不怎么怯乎,凭着良好的演出阵容,三十多本丰富多彩的剧目,加上崭新的服装道具,不要说农村的社火班子,就是一般的县级剧团也敢奉陪。可是比赛仪程却拿不了人,我方没有一个经验老到的仪程官。然而,比赛仪程又是至关重要的门面活儿,如果头一阵仪程受挫,就会影响演员情绪,进而影响整个演出全局。于是,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挑选了根旺、三喜两名丁当小伙子担当仪程官,由社火头仲夫堂哥亲自指导训练了三天三夜,直到说给大伙儿听了表示认可后,才稍事休整。上九(正月初九)上午,主方关山派来大轿车来接。等到大伙儿都上了车子准备起程时,才发现根旺、三喜两位“仪程官”一双没有到。仲夫堂哥就带领两个小伙子上根旺家去找。当他们两个人被扶出根旺家门时,他们二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根旺还在大话连天东拉西扯地说仪程:“一杯酒奠在地流平,二杯水酒呃——敬年兄;年兄的胡子呃,呃麻又麻,赛过土里头的大大呃瞎瞎……”瞎瞎就是土里头的鼴鼠。这时大家顾不得责备他们,七手八脚把他们二人抬上车。原来,这次要出庄在外县同不知底细的社火队较量仪程,没有经过阵势的他们心里早就寒了一半,不知他们听谁说的,酒能提神壮胆,于是每人灌了一瓶二锅头。原以为,他们二人呕吐掉,经风一吹,过一会儿就好了。可是在车上一摇晃,他们晕得更厉害了。下了车就要跟人家接社火对仪程,这可怎么办?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乱嚷嚷起来,有骂根旺、三喜的,有出主意提建议的。社火头儿仲夫哥点了好几位他认为可以降格顶替的人,可是他们都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敢接承。大家越是焦急,时间过得越快。夜幕降临时,轿车停在了关山村头。
“呜——”“叭——”“咚咚锵,咚咚锵”。村子那边号声鞭炮声锣鼓声夹杂着人群喧闹声,连成一片,仿佛千军万马即将呼啸而来。这是主方迎接的社火队向村头集结。
“怎么办?”大伙儿心里都在打着一个问号。
“我看通知对方取消仪程算了。”有人建议说。
“使不得,使不得。那就等于咱们败阵了,太丢人。”我说。
“人家快来了,通知也来不及了。再说,没有仪程不吉利。”社火头儿仲夫大哥的声音颤抖着说。
看着两个醉得像面团一样瘫卧在车座上的“仪程官”,大伙又好笑又好气。不过谁也没有笑出来。
“十块钱,谁上?”仲夫悬赏了。他见没有人应承,又加码了:“二十块。”
“给一百块也没有人敢上这个‘血红台’。”有人说。
也有人不服气,大着声说:“就不信咱们村没有人拉一截硬屎?”
“我上”!我当时的声音也一定颤抖着:“油彩、官衣、靴子、帽子、胡子、扇子,快快拿来!”
我一声令下,帮我化妆的,穿靴子的,戴帽子的,挂胡子的,不到五分钟就装扮好了。
那年我二十六岁,血气方刚,我尽量表现出成竹在胸、临危不惧的样子——其实我的心也在咚咚跳个不停。我穿的是大红官衣,戴金相帽,外罩风帽,天官装束,官衣风帽口条靴子一经穿戴起来,俨然一副大家春官气派。我吩咐仲夫哥派两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紧跟身后,与装扮起来的王、赵两个灵官神一同作为左右保镖,以防止被对方挤倒。又给敲锣打鼓的小伙安顿了几句就出发了。
听响动,那边迎接我们的队伍越来越近了,我突然心中一阵慌乱,头脑里平时积攒起来的零零星星的仪徎却越理越乱。容不得多想,主方的社火队在一片锣鼓声和欢呼声中打着灯笼火把已经迎了上来。他们由王、赵、马、温四大灵官开道,护驾四位仪程官威风凛凛地站立我们的面前。四位仪程官或纶巾羽扇,或乌纱美髯,或官衣风帽,或方斗蓝衫,一字儿排开,好生威风。
四位仪程官每人一句,抑扬顿挫,起落有致,锣鼓点子配合得极有节奏,乡老社头连忙点燃香表,奠上水酒,四位仪程官一同搭躬施礼,谦和中带着自豪,恭敬中透出疑虑,他们在质疑我方:怎么只有一位仪程官?我顾不得理会这些,就急急地随口对了四句:
我刚刚说完,他们为首的就接上碴了:
我一看他们拉开架势要来真格的了,不免心中发毛,就急中生智边拱手作揖,边说仪程,告退:
为首的年兄一边搭躬还礼,一边随口对应道:
他这一说,只见对方队伍闪开了一条隘道,我如释重负,连忙招呼“三军”冲向人行道。 原来,这支欢迎大军是东道主关山选派的精兵强将,他们的社火队要分别迎接我们三支客队。为了迎接好社火,东家作了精心安排和严格训练。他们已经迎接了杨庄和桃山两支客队,最后又来迎接我方。东道主的仪程阵容强大,实力雄厚,相形之下,我方势单力薄。主客双方力量悬殊,东家作了明显让步,从村头到村中,只说了很少几首仪程,并且只是其中的一位年兄陪我说,始终洋溢着热情和谐的气氛。我与东道主的年兄们一边走一边随口对仪程,不想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灯笼火把一片通红,锣鼓声鞭炮声喊叫声骤然响起。东家的年兄告诉我,这是杨庄的社火队来迎接,让我上前对阵。我正在踌躇,不知所措,对方已经迎了上来,冲着我说起仪程来:
呵,一见面就给人一种下马威的势头,赵、王二灵官偕同二位女将保护着两位仪程官,其中的一位用沙哑的声调喊出了上述仪程,问候中夹杂着挑战。有问必答,我只好借题发挥:
对方见我方只有两位灵官护送着我一位仪程官,而且言辞十分恭谨,便有些沾沾自喜,两位仪程官便争先恐后地上前挑战:
真是逼着哑吧说话。我只好以牙还牙:
这几句话给二位套了个压嗓簧,弄得他们二人一时无言应对,尴尬之极,惹得围观者哄堂大笑。东家的年兄们一看起了纠风,立即出面圆场:
东道主强大的阵容把我们两队人马隔在两边,难以直接对阵。一路上,由他们四个仪程官随心所欲地说诗逗趣,使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宽松了许多。我们正要走进剧场时,又一彪社火队迎了上来,阵容也是四大仪程官。不用说,这是桃山的社火队。 有东道主的年兄们做后盾,我不像刚才那么怯阵了。 桃山社火队的四大灵官和四大仪程官有的人高马大,有的瘦弱矮小,不如东道主的社火队整齐。然而,他们还装扮了四员大将,一律扎靠掩蟒(古装戏大将装扮),威风凛凛。因为人家先于我方到达,前来迎接我们。为首的仪程官道:
凭感觉,来者不善,我回头会意地看了一眼东道主的年兄,便上前对话:
对方并不谦让,第二位接着道:
这首仪程我原先好像记得几句,可是此时一紧张竟是对不上了,为了避免对方纠缠,就随口道:
我这一对应,惹和围观者一阵哄笑。对方以为把我问住了,便得“理”不绕人,为首的说道:
我还未曾开口,身后东家年兄发话了:
经东家年兄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了这首仪程。心想,我不说出来,他们当真以为我不会,就连忙大声说道:
桃山的仪程官见东道主出面帮腔解围,又见我对上了仪程,不好再纠缠,就做了顺水人情,还是为首的仪程官说道:
随着涌动的人流,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了村子北边的戏楼前。这里已经是喧闹的海洋,人挤人,声叠声。有七八个戴着“执勤”袖箍、手执柳耙条的民兵,他们在几位穿警服的人指挥下维持秩序,才在戏楼前辟出了一方空间。空间等距离摆放着三张一般大小的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着干果碟子、香烟、瓶酒、香表、被面等。
我被请到中间的桌子前站定。左右一看,左“邻”右“舍”人才济济,趾高气扬,惟有我只身孤影,势单力薄。我身后站着一排东道主的仪程队,犹如一堵挡风的墙。大家刚刚站定,锣鼓家什就停了下来,乡老们立即点燃香烛香表,斟上水酒,于是仪程四起。左侧杨庄两位年兄首先开口:
接下来轮到我了,我便接着杨庄年兄的话意顺了下去,道:
接下来,桃山的年兄却不客气了:
丙:今夜晚上烧掉一张,丁:东来的魔鬼西来的瘟神烧个尽光!
杨庄来自东边,我方来自西边,桃山的仪程官分明是借题发挥,影射我们两方,不知道东家和杨庄的年兄听出端倪没有?我正在思谋合适的仪程回击他,不料东家的年兄发话了:
东道主有意引转了话题,引导三方以礼相待,文明献词。就像事先训练好的一样,乡老社头立即斟酒,举杯向众位仪程官敬酒。右边,杨庄的二位年兄左手执酒杯,右手挥动老鹰翅膀,说辞答谢:
轮到我了,只听得身后东家的年兄说:“不要怕,胆放正。”我点头表示感谢。就说道:
我说完这段,将酒奠在地下,只听得身后连连叫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乡老连忙斟上酒,我左手高举酒杯,右手挥动扇子,说道:
左边桃山的年兄还没等我说完,就接了碴了。为首的道:
第二位接上道:
第三、第四位也各说了一首,都比较平。祝完酒,东道主年兄发话了:
内行人士都知道,这是东家有意安排的程式,让三家客队即兴演说,一决雌雄。我心中暗暗叫苦:这如何是好?
东道主摆开了这个擂台,桃山的四位年兄便当仁不让,抢先说起仪程来了。为首的道:
瞧,又是暗藏机锋。《拾黄金》是乞丐胡来一个人唱的独角戏,而他们有四个仪程官。分明是在编排我方。我正要回击他们,却听见右边杨庄的年兄说道:
原来,杨庄的年兄早就跟桃山的年兄弄僵了,一方伺机攻击一方。我觉得好笑,这不成了“三国”鼎立了吗?我本想借杨庄的势头打击一下桃山的嚣张气焰。但又一想,东家看得起大家,好不容易在方圆数百台社火队中挑选了三个社火队,花钱受麻烦把大家请来,图个吉祥如意、热烈欢闹,如果起了纠纷,图个啥?不想桃山的年兄们听了杨庄年兄的仪程,立即暴跳如雷,四位仪程官一齐挥动扇子,冲着我们双方,吼声大动:
我终于忍耐不住了,就示意身边护卫的灵官点燃一张黄表,尽量显示出不慌不忙的样子,道:
在场的三方十位仪程官都被我柔中带刚的仪程搞懵了,场上出现了瞬息的沉静。还是东道主经验丰富,为首的年兄说道:
接下来东家的另一位年兄话锋一转,把大家的思路引向另一边。他说道:
这一说,杨庄和桃山的年兄果然一时无以应对,有的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有的交头接耳,商量对策。我略加思索,顺口对道:
话音刚落,掌声、欢呼声四起。
东道主的第三位年兄提高嗓门说道:
我不等他话音落地,紧接着话碴说道:
经过这番较量,众位年兄也不再小瞧我了。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不论他们说什么仪程,我都能随机应变答对。不过到了后来,我肚子里积攒的仪程也抖落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应对不当,我故意采取他说东我拐西的回避方法应对场面。我发现他们各位也“江郎才尽”时,便主动出击,由应战变为挑战,充分发挥平时喜欢写诗对句的一技之长,打破传统的仪程四句子一回合的章法,四六句、七八句、成十句一气呵成,唐诗宋词、打油诗、顺口溜一齐上,哪首方便说那首,最后还说了好几首毛泽东诗词,弄得众位年兄疲于招架,往往因一时语塞引起哄堂大笑,就连善于斡旋解围的东道主也无力回天,只好作揖不迭,轮番劝阻。他们四个人一人一句说道:
此时的我也是精疲力竭,嗓子眼又干涩又疼痛,要不是吞嚼金嗓子喉宝,早就坚持不住了,巴不得有人解劝。再说,我已经明显占了上风,得到了“独把鳌头占”的评价,痛快地过了把仪程瘾,见好就收,借着东道主年兄给我的下马石下了马。不过,秀还得做。我说:
等卸妆回到住宿地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内衣全被汗水湿透了,感觉很是疲乏。我刚点燃了一支烟,三家社火队的众位年兄在乡老的带领下,来我住处造访。他们说我是“胡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还说他们是“有眼不识泰山,在教师家门上弄棍”,恭维我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要拜师领教。这样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把一盒高级香烟全散给了他们。
我方人等更是兴奋异常,社火头儿仲夫堂哥一进门,顾不得众人在场,抓住我的手捏得格叭叭作响,还孩子般忘情地搂住我连连亲吻,胡碴扎得我的脸面生疼。他颤抖着声音说:“兄弟,你可真攒劲。”
在后几天的对台戏中,因我方挂了我的名衔,所以人们都争先观看我们的戏。尽管杨庄、桃山和东道主都邀请有专业剧团的演员加盟,但还是占不了上风。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回到村里后,我对仲夫哥说了我的想法,编写一些健康文明的仪程词,寓教于乐。整整一个月,我闭门不出,谢绝应酬,挖掘了三百多首旧仪程,又编写了一百多首新仪程,请单位的打字员打印成小册子,请县文化馆的同志分发给各个社火队。与此同时,我培养了小林、发旺、新庄、卫东几个仪程官,教他们因人因地因时说仪程,用健康祥和的仪程给大家带去欢乐!
(创作于1996年,原载于《六盘山》与《雪莲》)
作者简介:
火仲舫,笔名钟声、钟之声。中共党员。原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宁夏文学院、《长篇小说》杂志签约作家。创作出版有《花旦》《土堡风云》《柳毅传奇》《浪子吟》《大河东流》《西夏殇》《中国人在美国》《花儿常开》《牛》《伟大的征程》等10部12卷长篇文学作品和《凤凰泉》《黄土情》《西吉风景线》《飞翔的情绪》《奔放的旅程》《诗意人生》《超越梦想》《“花旦”论》《红星照耀将台堡》等作品集;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文学评论、剧本(舞台及影视剧),门类多样化,数量颇丰,达到22部500万字。其中秦腔电视剧《三姊妹》获第二届“中国人口文化奖”。近80万字的多卷本长篇小说《花旦》影响深远,被誉为“大西北民俗宝库”“宁夏的《白鹿原》”“西部近现代乡村缩影”“表现秦腔的扛鼎之作”。获第三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影视小说奖。其他作品多次获得宁夏数届文学艺术作品评奖二、三等奖。
曾荣获宁夏首届宣传思想工作先进个人、宁夏第二届优秀新闻工作者、宁夏优秀文艺工作者、固原市宣传思想先进个人、固原市六盘文化文艺名家等荣誉。其创作业绩收录于《世界名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