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
文/刘忠明
在岁月的长河中,悠悠的时光,如一幅徐徐展开五彩斑斓的画卷,刻下了生活的印迹。而我的父亲正是这幅画卷中那道平凡又无比厚重的笔触,用他独有的姿态勾勒出一段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生故事,无论何时品咂,都像一壶陈酿的老酒,耐人寻味。
一九三八年七月初七,父亲出生于广西桂林一个叫界首的地方。那时,日本正侵华,鬼子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父亲家的房子被烧了,一家人流离失所。江西有人贩子跑到广西,把父亲拐过来,因爷爷奶奶没有子嗣,所以从人贩子手上买了父亲,那年父亲才五六岁。父亲在爷爷奶奶的供养下,渐渐长大,当到了八九岁时,爷爷送他去读书。但他读起书来,脑袋似木头,总是不开窍,几个简单的字,学了大半个学期还是不认识,后来,他自己也不愿去读了。爷爷也没办法,只好顺其自然,让他辍学在家。
辍了学,父亲当然不会那么轻松,爷爷请篾匠织了一担簸箕,给他去外面拾牛粪。牛粪,别看肮脏,那时可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一一可以给田园庄稼施肥,提高产量。俗话说:“天上有掉陷饼,也要早,否则被别人捡了。”为了能拾得牛粪,天刚亮,父亲就起床了,他拿着夹子,挑着簸箕,走出了家门,朝外面走去。山坡上、草地上的牛粪,这儿一坨,那儿一堆,像散落的蛋糕、丢失的花卷,他喜出望外。一袋烟的工夫,他就拾满了两簸箕,然后穿上扁担,晃悠悠地挑回去。快要到家时,屋内爷爷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急忙走出来,看见满满的一担,他露出了笑容,从此,心里笃定这个孩子将来是干活的料。
上天给父亲关上了“读书”这扇门,甚幸的是,又给他打开了“干活”这扇窗。父亲小时候就跟爷爷奶奶学会了做各种农活——砍柴,挖土,拾粪,挑水,除草,施肥,耕种,打药……桩桩件件,行行都行。他动作麻利,一不干,二不休,从不马虎了事,决不拖泥带水,一件活干完了,总是那么完美,让人心悦诚服,啧啧称赞。
父亲在干不完的农活中渐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的婚姻很不幸运。第一个妻子是木坑一户人家的闺女,结婚后生了一个小孩,但夭折了,后来,她自己也患了一种当时叫不出什么名字的怪病,不久就死了。父亲没有被命运的不公击垮,他昂起头,肩负着生活的重压继续向前……两年后,村里有好心的媒人给她介绍了胡家里一个比她小八岁的女孩,那就是现在我的母亲。母亲和父亲结婚后,一九七二年生下了姐姐,一九七六年生下了哥哥,一九七九年生下了我。父亲对来之不易的我们三姊妹倍加珍惜,很少骂一句,更甭提打了。
在那个缺衣少食、入不敷出的年代,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俗话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可不是这样,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晚上天黑了,还在田间地头。回来时很少空手,要么肩扛,要么手提着什么,一进家门,母亲就会把预先热好的菜端上来,摆好酒杯、碗筷。父亲抿一口小酒,夹一下菜,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还饶有兴致讲着奇闻轶事,一天下来的劳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旁边的母亲,看到桌前父亲快活的样子,也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父亲的心胸很宽广,从不计较,也乐于帮助别人。同村里人上山砍木头,是那时的常事。父亲身材魁梧,力气好大,为让个矮力小的轻松点,他总是挑险峻陡峭的地方走,砍那些很难撼动、要费好大劲的。木头砍完了,晒干后装车,他也是拣又大又重的背,既管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从不埋怨一句,中途除喝点水,也很少休息。当看到车上的木头装的满满的,码的整齐的,司机发动引擎的那刻,他露出了灿烂的笑,然后伸手拭去头上如雨的汗。村里办红白喜事,只要请了他,他从不推辞,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忙里忙外,奔东跑西,事无巨细。很清楚的记得,邻里办喜事结婚时,他经常抬大嫁妆,如又高又大又重的壁柜——两边是粗长的竹竿,中间是横梁,用绳子绑起来,走在路上,颤悠悠,摇晃晃,既惊险,又好看;做丧事时,他经常当八仙,抬着棺木,喊着号子,两脚走的稳稳当当,很少摇摆,旁人看了,心里只有一个“服”字。
小时候,父亲的肩背是我温馨的港湾。每逢下大雨,涨洪水,上学的道路、桥梁被淹时,父亲总会卷起裤脚,光着脚丫,俯下身子,让我趴到他的肩背上,然后在深深的水里两脚一前一后,趔趄着脚步试探性的走着。父亲背是阔阔的,肩是结实的,我的前胸紧紧的贴到他的后背,两手紧紧的攥住他的肩膀,把头紧紧的埋在他的颈项,生怕一不小心把我掉下,被湍急的大水冲走了。小时候,我生病了,父亲也会背我去五六里路远的地方找医生。我趴在他的肩背上,他呼哧呼哧喘着初气,火急火燎的走着,一层又一层的汗滴,如雨般从他的身上沁出,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淋湿了我的衣衫。
父亲对我的爱是无微不至的。一次,我在屋后山上摘野果时,踩到了一条蛇的尾巴,这可惹不起,蛇勃然大怒,扭头就在我脚踝背上咬了一口。顿时,那脚痛的如电击火烧,我喊爹叫娘,眼泪汪汪,父亲听到了,急忙跑上来,把我背下山去,到家还没坐上五分钟,脚就肿的像水桶。父亲心急如焚,又镇定自若。为减慢毒性通过血液循环扩散,他拿来一条绵带,在膝关节下绕了几圈,扎紧。然后,一边吩咐母亲去找蛇医乐安,一边从墙脚找来一块碎瓷片,在伤口划了道“十”字,挤出一点血液。乐安是个热心的人,很快就赶到了我家。他看了看伤势,又询问了我蛇有多大,什么颜色。我把能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扬了扬眉毛,思索片刻,马上背上锄头,向山溪边走去,很快就找来了几味草药,洗净,捣碎,给我敷上。药很神奇,第二天痛就减了,肿也消了些。后经几次换药,也就慢慢康复了。时间不长也不短,加起来两周左右,这段时间,辛苦了父亲,每天他伺候我,因不可着地走路,洗漱,吃饭,睡觉,解大小便,他背出背进,真不容易。
时光匆匆,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七十多个春秋过去了。也许是长期的艰辛劳作,二零一零年,父亲的脚有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诊断股骨头坏死。医生开了中药治疗,有所好转。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只要痛好一点,他就去干活,后来痛又复发了,吃中药不管用了。我带他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病情加重了,需行股骨头置换手术一一把坏死的股骨头截下来,安上塑料不锈钢。我和家人商量,同意行置换术。经一系列的检查,医生给他做了手术。自置换了“股骨头”后,脚就不怎么痛了,可他哪里闲的住?又干起农活了!即使家人怎么劝阻,他也不听,我们只有听之任之。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们责备责怪,但更多的是心酸心疼一一他真的不愿休息吗?显然不是!心中没有了结的事总纠缠着,牵挂着,他吃不香,睡不好,只想通过劳作,把一件件事了却,他才心安。世上只有父母好,可怜天下父母心。
无情的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苍老了他的容颜,折弯了他的腰,父亲越来越老了。二零一九年,父亲脸色苍白,全身乏力,走路都难了,我再次带他到医院,诊断再生障碍性贫血。住院输血治疗,开始有好转,后来就不听使唤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色如白纸,吃也吃不下了,一上厕所,拉的全是乌黑乌黑的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要我们出院回去。我知道父亲生命垂危了,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于是,同家人商量,决定出院。我把父亲从病床上扶起,让他慢慢趴在我背上,我个子小,父亲个子大,我鼓了鼓劲,咬紧牙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背着父亲,朝电梯口走去。电梯载着我们徐徐下来,到了一楼,我躬着身,继续背起父亲,往停在大门口的车走去。汽车发动引擎的那刻,父亲有种无限的依恋与不舍——他还以为自己的病在医生治疗下会好,而我早已两眼噙满泪花……
父亲回到家后,过了两天,就撒手人寰了。断气前,他用手指着楼上某个房间方向,口里含含糊糊的对母亲说着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我知道他在告诉母亲,那个角落他放了钱,要母亲记得拿。而母亲早已泪流满面,俯在他的身上啜泣着。
父亲已离开人世六年了,他的音容笑貌,现在回忆起来仍清晰如昨,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漫漶。父亲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作者简介:
刘忠明,出生70年代末,吉安市作协会员,安福县作协会员,喜爱阅读,在文海中拾贝,在生活中品诗,有散文、诗歌发表于各种媒体报刊,也有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