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须轻绾旧时光
文瑞
清代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有曰:“榕者,容也。常绿荫十亩,垂须入土复生,年深则周遭蟠结。”广东、福建榕多,衍至赣州,过了吉州便稀少了,所谓“榕不过吉”。榕属于南国,也属于岁月与诗歌。在贛南,于都城内有一棵传说与唐代秦琼尉迟恭有关的榕,赣州城内有一棵见证了清初郭维经英勇就义的榕……从赣县梅林至储潭,逶逦的榕从贡江一路绵延至赣江,榕风浩浩三十里。当然,榕韵曼妙如斯,最迷人的是那会呼吸的一缕缕垂落的须根,诗人说它们像是光阴凝结的璎珞,南方的风一吹,便能摇响唐宋的铜铃!
总以为榕树下该有青衫文士执卷轻吟,或是有白发老翁摆着茶摊,让茶香与蝉鸣在须根间迷醉;总以为赣南的榕须里必是缠着半阕辛弃疾的鹧鸪词,或是绕着一串文天祥的勤王声。直到随着刘华主席穿行于赣南一处处客家古村落,才知这榕树原是活的典籍,每缕垂须都在续写着客家人迁徙的史诗——因为赣南每一个姓氏的开基祖都会在村口或屋前种下一棵榕或樟,为后人留下一片荫庇。
那年在龙南乌石围,时近黄昏,斜阳将酷似蟾蜍的巨大乌石和凹凸有致的鹅卵石路涂抹上一层金色的辉霭。我们流连在围外水边那棵榕树下,古榕枝繁叶茂,身姿婀娜,一支树枝伸展着身子直往水中心探去,透露出与清流拥吻的欲望。乌石围外,水活泼波,榕绿葱葱,围则老垂垂。念着渐渐老去的龙南古围,刘主席叹喟:“我们写作的脚步追不上围屋老去的跫音呵。”那叹息落进我未合拢的笔记本,后来竟在我的《风雨沧桑客家围》里长成一片忧伤。
在赣州老城,我和刘华主席伫足在龟角尾码头旁的那两棵榕树下,看三江汇合,听涛声依旧,遥想苏子当年与八境台。然后沿着贡江边的城墙根一路漫步,走过杨万里吟诵的涌金门,来到洪迈督建的古浮桥。行走中,刘华主席用手轻抚那斑驳的城砖,似乎这裂缝里能窥见东晋年间兵民夯土的画面。那一刻,望着城墙上浮动的光斑,我恍若也看见正在人群中挥锹的高琰,那神情刚毅、衣袂飘飘的样子是那么逼真。
不知道那枚被刘主席叩击过的铭文砖究竟是哪个年代哪个窟池建造的——是熙宁二年还是乾隆二十五的,是出自官窑还是民窟?我依稀记得叩砖时发出的清音,我诗意地想象它是历史的回响,它让附近水苇里栖息的一群江鸥惊起,它让我遐想起与赣州古城有关的一众人物,马祖、路应、赵抃、周敦颐、苏轼、辛弃疾、文天祥、王阳明.……这些先贤会不会也被惊动,从历史深处走出,来与我们这些后来的城墙踏步者做一个跨越时空的约会?
宁都南云村的竹篙火龙最是震撼人。七队四十九支竹竿缠着火烛,在汉子肩头游成赤色狂草。满天星火,落英缤纷,刘主席镜片上跃动的火光,映出陈寅恪笔下"南迁衣冠"的客家后裔的倔强。那夜在晒谷场边,看火龙在宗祠照壁上投下甲骨文般的剪影,我们顿时就体悟到,客家人的史诗不在纸上,而是在竹节爆裂的毕剥声里呵。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忆着,赣南客家民俗的丰富多彩,以及南云竹篙火龙的冲天气势,深深地感染了刘华主席。那晚,他最是兴奋。
再一次让我们激动的仍是宁都。石上村的板凳龙在元宵节蜿蜒成光河。数百张长凳首尾相连,烛火在夜色里明明晃晃,如银河遗落人间的鳞片点点。刘华主席把微冷的双手拢在嘴边呵气,看队伍转过祠堂照壁时突然笑道:"这龙灯游得比文字诚实——你看它转弯时总要顿三顿,正是客家人'三思方举步'的脾性。"后来我总在字句转折处想起那些颤动的烛光,在《宁都道情》里小心安放那些欲说还休的情愫。
今年一月,拙著《繁花深处》出版,古稀之年的刘华主席于百忙之中为我写下《赣南的榕》评论。感恩之余,我想起与刘华主席在赣南采风的诸多往事。脑海里泛起岁月的记忆,时光里如榕叶一般簌簌落下满是温情暖意的点点滴滴——南云村的火龙在文本纸页上游弋,板凳龙的烛光也在段落转折处明晃,寒信峡的渔灯更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蓦然回首,那些年在客乡赣南追逐过的斜阳细雨或烛火游龙,早已被刘华主席以如椽之笔演绎成了一篇篇文化巨作,如《赣南母亲的群雕》《节日的宁都》《衔着乡风的茶亭》《于都寒信水府庙会》……我想,正是有一大批像刘华主席这样钟情于赣南这块厚土的文化学者、作家、艺术家,不断地打捞客家文化,并满腔热情地为之抒写,赣南这块璞玉般的土地才有今天的岁月芬芳、时代风采。是呵,赣南的沉香终是酿成了酒!而每个启封的晚上,醉倒的都是如我这样渴饮乡愁的一个个夜归人。
2025年3月6日于沪上
附:
赣南的榕
——读龚文瑞散文新著《繁花深处》
刘华
这真是一本厚重的大书!从繁花深处、大河之源、天上云居写来,落脚在家园厚土,挤挤挨挨七八十篇,洋洋洒洒三四十万字。光是那些题目便叫我应接不暇,然而,我看到了《赣南的榕》,想到了赣南的榕,首先翻开它:“赣南的榕,恋城市,也恋乡村;恋街衢,也恋山水;恋喧哗,也恋幽静;恋古物,也恋今朝。”
似乎,赣南榕的品性暗合了文瑞散文的某些创作个性,比如根植于赣南大地,比如静静体味着岁月风尘,比如蓬蓬勃勃地展开自己。
我觉得文瑞的散文也是有“气根”的,像榕,要不然它怎么能呼吸到那么多民间生活,接受到那么多大地滋养呢?
多年前,他是引领我去往赣南乡村采风的最好向导,脑子里有拎得清的路线,唇齿间有讲不完的故事,他的陪伴让我当时所从事的民间文化研究工作受益匪浅。其实,他的散文有相当一部分是以民间文化为写作资源的,在有的村庄提供给我的资料里便有文瑞的文章,比如《于都寒信村探幽寻古》。
他熟悉赣南,热爱赣南。写王阳明,他的笔墨慷慨激昂,因为“南赣大地把阳明先生在这片土地上立功、立德、立言的岁月往事如歌演绎”(《吾心光明》);写瞿秋白,他的感念深沉动人,因为试院“一千年来考出的最了不得的人物就是瞿秋白”(《汀州再瞻秋白》);写老城老巷,他温情脉脉,甚至注意到“几只鸽子会飞到人家居所室外的空调主机上”(《巷子》);写客家米酒,他娓娓道来,告诉我们“煨冬酒,并非用火煨,更像是用一坛乡情在煨酒”(《客家米酒》)。
尤为值得称道的是《倔强的赣州》,写出了赣州城的性格,甚至写出了赣州人的集体性格。铁水浇筑砖缝,让赣州的城墙有了性格,开凿十八滩、开挖福寿沟让赣州城有了性格,而八千子弟兵追随文天祥的义举和赣州保卫战的壮举,则让赣州人有了鲜明的性格。尽管上述史实为我造访赣南时反复听闻,然,有了文瑞对赣州倔强性格的发现,此刻读来仍然感动不已。
虽然文瑞的写作总在行走着,但我却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静,也像榕,“默默地阅读着人间风华,静静地体味着岁月风尘”。阅读着,体味着,在苏州,他发现“成片成片的黑瓦白墙之民居,一匾一匾的黑底白字之店招”,穿过黑白鲜明的城市表象,追溯城市历史及人文内在,在文瑞看来,“黑白苏州”是将矛盾的“人文表象与精神内质加以有机融合自然表现罢了”(《黑白苏州》)。
在河源的双江汇合处,他收获思想之果,“心中生发出一种超越江河情感的哲学感悟”,在这里,他的关于水的哲思耐人寻味,令读者不得不信服他的逻辑:“对一座城市的喜欢,其实有一个理由就足够了。”河源叫人喜欢,正因为水(《大河之源》)。
而寻梦于“少年时心生情愫的地方”,南京三日,并未让他找到理想之中的金陵之梦,然而,在那些“因为贴得太近,反而没有走进”“而走进了,却让我不愿再走进的”景区,文瑞一直思索着“一座城市应当以什么面目奉呈给世人”,所以对南京充满温馨记忆的他,一旦置身金碧辉煌或嘈杂若织的环境,又显出几分矛盾几分困顿。在这里,他于游历途中提出的其实是当下城市文旅发展普遍面临的问题,他的愁思中亦有不少闪光之处,譬如,他说:“一座城市的历史越是厚重,文化越是悠久,其呈现的状态当越是精致,其发散的精神当越是粹美,其予人的感受当越是人性。”如此等等(《金陵寻梦》)。
读过文瑞的作品,掩卷沉思,我眼前似有榕的形象,它蓬蓬勃勃地站立着,舒展着,带着饱满的情绪,蕴有丰沛的哲思,真实而坦率,热情而明朗,一如文瑞散文的叙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