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枣儿成熟时,是最热闹的。每天有小孩子们馋猫一样聚在枣树下,枣树枝生有长长的荆刺,不便攀爬。我的奶奶就用晾衣被的长长的竹竿,轻轻一敲,遍地是枣,乐得打滚的小孩们满地争抢着。
这枣不大,修长的,头尖身长,像子弹头。奶奶说这枣是有名字的,叫做“娘枣”。
“娘枣”是我童年最美味的水果,也浸润了以后在外求学的梦境。
这七棵枣树原本是七节带桩的枣树根,是我的爷爷从斧头湖边的老家用尖担挑到划子船上,沿江漂过来的。我的太爷爷离世的第三个年头上的一天。
我的爷爷早早地起床,腰背别着一把缺口镰刀,抄起一根老竹竿,跳上划子船,朝岸一点,快速冲出湖汊。
这些都在“枣花”太奶奶的预料中。倔强的我的爷爷不满足于时涝时荒的湖田,几季耕作收成无几。早就想出去闯一闯了。
说起“枣花”太奶奶,还有一段美好的缘分,听起来如同一个美丽的传说……
那是从斧头湖边开始的。斧头湖状如其名,靠近江边的一端是能行舟的湖汊,如长长的柄直伸进长江;而它的另一端渐宽渐远的是碧波万顷的湖面。湖水养育了周边大大小小数百座小村庄。
我的太爷爷的小庄子就在江与湖连接处的边上。不闹水患的年月,这里野蒿、江柳、横沟、丘岭也能编织成如画风景。但是这样的美景不常,多是当地俗语称之的,“十年九不收,一年收到的是狗子不吃的锅粑粥”。
有年春上的一天早上。一艘船泊在湖汊上,一看不是本地船,游船的一种。
船上下来几个队伍上的人,沿岸边来回走了约莫近半晌,船就走了。我的太爷爷坐在一个从土地里蹿出的树根上,根的一边在水里,另一边连着一棵硕大的枣树。
皲裂而粗大的树桩撑起枝枝蔓蔓,枝叶还没来得及吐绿,却泛起星星点点细碎的白花。
微风拂过,随风飘散,一些落在我的太爷爷脚边的湖水里。他低头的一瞬间,看到十二岁的我的太奶奶惊呆的眼睛以及湿漉漉的秀发上的枣花。
我的太爷爷的脑袋就像被电了一下。
那艘船已出了湖汊,淹没在沿江而下的柳烟里了。
后来,那座村庄就有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媳妇,塆里人都喜欢叫她“枣花”。 我猜想一定最先从太爷爷嘴里叫起的。
“枣花”原来是在那艘游船上的绣娘,一手绝佳的针线活,后来遇上兵匪,不从匪头为妾,刚烈的她跳船逃过一劫。
“枣花”后来就是我的太奶奶。
悉知我的爷爷出走的还有邻村的又兰妹子。 爷爷出走的原因有她的愿望在。
又兰妹子是邻村黄家塆的,打小与我的爷爷一起长大,他俩没出生就定的“娃娃亲”。虽是两个村子,两家的田地只隔一道坎。农忙时节还互相帮衬地里活,农闲时“枣花”太奶奶就教塆子里姑娘媳妇们做绣活,说说笑笑,竟然与又兰娘的娃娃亲成真了。前后两年各家陆续生了个男娃女娃。父母做农活,他俩就在地边田坎上玩狗尾草打沙包做游戏,再大一点也开始做起农活。
他俩常常拨完地里的荒草,并肩坐在江堤上。江风习习,望着弯弯而下的大江发呆,萌生了出去看看的念头……
我的爷爷的小划子船出了湖汊,沿江而下,一人一舟一篙,虽说是夏秋交替之际,水依然激。好在我的爷爷从小在江湖边水里泡大,熟悉水性。到了天黑时己划过了百十里地,水面渐宽,水流变缓。人也乏了,就躺在划子船上睡着了。
这样漂泊了一天一晚。“轰隆隆”一声巨响,惊醒了还在梦里的我的爷爷。紧接着第二声“轰隆隆”是压在第一声的尾声响的,数百只野鸭从爷爷划子船不远处扑腾翅膀飞起,似乎也有落下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那天是“狗肾”兄弟俩用土铳在打猎。
一道道红霞从那些翅膀越过的坡上闪耀过来,照在菱叶、荷叶边滚动的水珠上,水面袅袅升起七彩的烟雾。碧菱一片铺向高低井然错落的荷阵,荷花们仙子一样,红的娇艳、白的圣洁,一些莲蓬大的低垂,小的还带着嫩黄的花须。
我的爷爷的划子船搁浅在菱角与荷叶的接触处。爷爷用竹竿分开菱叶划向岸边。
这座湖叫青菱湖,连着它的有一个子湖,这里的人叫它菱角湖。我的爷爷把划子船系在菱角湖岸的柳树丫上。
上岸越过土坡,有一个村塆,全村李姓,塆子叫号房塆。是西去武昌府,东去咸宁的必经之地。商旅兵歇的驿站,古时有几幢驿站的房子,编排录号,不知道是那位居士给它启用了这个雅名:号房塆。
正好这里有个李姓地主闲了四升田,处在我的爷爷第一次走过的坡下,那个坡也是有名字的,叫“长咀”。“长咀”下的四升田地主就让爷爷租种了。
我的爷爷在田地边搭了个草蓬,整理好田地,又用镰刀在湖边割了十几捆野蒿,沤在地里做肥。日夜住在田边,春上借了地主家的稻种育秧,秧苗分成五、六片叶子时再插在水田里,放水、护苗忙了一季,竟然打了五担粮。我的爷爷在老家就是种粮行家,只是老家地薄田少。
还了地主的种子和租子,剩下一小担。对我的爷爷来说是一次大丰收了。爷爷重新犁田、翻糙、追肥、放水,抢在夏季末尾栽下第二季稻。这也是长江中下流域的季节气候对勤快人的恩赐。
二季稻收获在十月份第一道秋霜降临,满满的一田金黄的稻穗。爷爷说“稻子经秋霜,打起来甘甜糯香”。
两次耕作,我的爷爷就屯了两担粮。
地主看到我的爷爷是个能手,他尝到爷爷种的秋霜新米,据说是他一生中吃到的最好的米。当然我的爷爷也是李姓,和全塆李姓同是李姓家门。我有时候猜想这一塆人的祖上或许与爷爷一样也是从江上漂过来的。这样一塆人允许我的爷爷在村尾又搭上了一座像样的泥墙草屋。
我的爷爷搭成它又用了三个月,三九天来之前筑成。
两间四房,后来还搭了一个小批屋,房是住人的,批屋是放农具、歇牛用的,我的爷爷设计得齐全。
新的蓬屋,前面是一洼池塘,后面是一面坡岭。我的爷爷的新家,也是我的童年的家,就成了号房塆靠西边尾上的第一户人家了。
腊月末,我的爷爷迎着朔风逆流而上,回到斧头湖的老家时已是小年了。近两年无消息的我的爷爷和快哭瞎的“枣花”太奶奶又抱头痛哭了一阵。
再去了邻村又兰妹子家提亲。
春节十五一过,爷爷的划子船上坐了“枣花”太奶奶、六岁的弟弟、三岁的妹妹,举家搬至号房塆。
全家安顿好后,我的爷爷只身去黄家湾接上又兰妹子,快出斧头湖汊时,扭头望了一眼老屋的方向。数根细瘦的枝干黑黝黝的伸向天空,像一张老人的手在摇晃的北风中抓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抓住。他俩又折回了老屋。俩人齐心协力挖出了那七棵带桩的枣根。
又兰妹子,大名黄又兰,是最喜欢逗我的,最溺爱我的,我的奶奶。
到我出生时,已过三代。
春华秋实,花香枣甜,蔚然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