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丰捷
一九七五年的春天,身着蓝工装的我站在县氮肥厂的宿舍里,望着墙上那支56式半自动步枪,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枪身修长,配有刺刀,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木质的枪托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划痕。这是我作为武装民兵配发的武器,也是我青工岁月里最亲密的伙伴。
那时的氮肥厂坐落在城郊雅拉河畔,高大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吐着黑烟。我们这些青年工人,白天在车间里挥汗如雨,晚上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擦拭这支钢枪。枪油的味道混合着工厂特有的氨水味,成了那段岁月最鲜明的记忆。枪不配子弹,但它的存在本身就让人感到一种被信任的责任感。它静静地挂在床头的墙壁上,像一位沉默的战友,陪伴我度过有三次换班汽笛鸣响的日夜。
记得第一次握枪时的情景。被挑选的青工们站的笔直,来自部队退伍的连长把枪递到我手中,沉甸甸的分量让我心头一颤。他教我们如何拆卸、组装,如何上油保养。那些军训的日子,夜晚我常常独自练习,直到能在黑暗中熟练地完成所有步骤。枪管、枪机、复进簧,每一个枪零件都像是有了生命,在我的指尖熟悉把握。渐渐地,我对这支枪了如指掌,装卸迅速自如,它成了我肢体的一部分。清晨的操场上,我们列队训练。持枪、托枪、肩枪,每一个动作都要重复上百遍。汗水浸透了粗蓝色的工装,泛出白色的盐斑,枪托在肩头磨出了茧子。每当听到“稍息”“立正”“齐步走”的口令,看到阳光下发蓝的枪刺,胸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胆气。铮铮钢枪,赋予我某种责任、荣誉和男子汉的血性。
难忘的是第一次实弹射击。靶场设在厂外的山坡上,晨雾还未散尽。我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枪托,食指轻轻扣住扳机。远处的靶子在准星里晃动,三点一线,我屏住呼吸,感受着心跳与枪身的吻合。“砰”的一声,后坐力撞在肩头,远处的报靶杆左右摆动——十环!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钢枪的欢呼。它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与我心灵相通的伙伴。
那时我们的黑白照片,时代风格的审美就是这样的宏大叙事:远处是高耸的烟囱和厂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工业烟雾。近处是一名年轻的工人,身穿蓝色的民兵制服,头戴解放帽,神情坚毅而自豪。他站得笔直,双手稳稳地握着一支56半,木质枪托与金属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枪刺已经装上,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青年的脚下是工厂的操场,地面上有些许尘土,周围是其他民兵正在训练或列队的模糊身影。他的眼神望向远方,仿佛在凝视着某种使命。阳光从侧面洒下,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光晕,显得格外英气。
那个年代,常有游行的应景。产业工人的方队前,我们身着弹药带,肩扛钢枪,步伐整齐威风凛凛地走过大街广场。武装负重让我们汗流浃背,枪刺在亚热带阳光下闪着银光。口号声、脚步声、枪械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曲椰树下的狂热躁动光景。那支钢枪不仅给了我莫名的力量,也给了我一种归属感,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个时代的一部分。
我的枪还是我青春的见证,是我产业工人履历中坚硬的一部分。它陪伴我度过那些不眠之夜,听我诉说青工的烦恼。有时我会对着它发呆,对着枪身上的每一道划痕,想象它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那些年,氮肥厂的生活单调而枯燥,但有了这支枪,日子多了几分色彩。军营风格的联排宿舍,简易小锁的双人间里,从来不用担心枪会遗失,或许,它就是本格的守护神罢。
多年以后,当大学教师的我走进大山深处的军营,给部队官兵上大专面授课时,命运又给了我一次与钢枪重逢的机会。广播唱起激情洋溢的《当兵的历史》,歌声唤醒当年的武装工人民兵。靶场上,我再次握住了熟悉的56式半自动步枪,那些深埋在肌肉记忆中的动作自然而然地苏醒。于是乎,接枪、持枪、卧倒、端枪、上膛、瞄准、击发,一气呵成。“砰砰砰”,标靶后溅起土尘。当报靶员喊出“九环、十环”时,身边响起了新兵们的掌声喝彩声。那一刻,枪神附体,我仿佛又回到了氮肥厂的操场,回到了那个全民皆兵的年代。那支钢枪,依然是我最熟悉最忠实的朋友。
如今,当我偶尔从多媒体上看到熟悉的56式步枪,心里总会泛起几圈涟漪、几许暖流。与钢枪相伴的日子,早已成为生命中难忘的记忆。哦,我的56半,永远的老战友老工友,我青春的图腾之一,那个特殊年代赋予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印迹。
岁月流逝,那份钢枪相伴的情怀,永远在线。
2025.3.7,于大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