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斤(外一首)
文若凡
十斤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
打小就个别
他是家里的长子,也是独苗儿
他出生的时候差点要了他娘的命,上称一称足足十斤
十多岁那会
全村都在斗地主,一家人就怕他手上没深浅
他呢,躺在自家土炕上装病不出门
他知道,地主家发的是善财
生产队上
他们一帮半大后生光着膀子,在田野里摽着劲儿撒欢儿
劳动竞赛,他就从来没有输过谁
那时候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十斤一辈子不喝酒,偶尔吸烟,尤其喜欢吃肉
整方的大肥肉抱着啃
年轻时娶过一房媳妇
犯起浑来,经常打骂人家
媳妇回娘家那天
把她的衣服剪成缕,鞋底剁成节儿
他也不是不想过,听说
离婚那天
民政主事的对他和他的父母说,逮住她
这婚就不判你们离
于是,民政局的院子里展开了一场围猎
年轻力壮的公婆和血气方刚的男人
都急红了眼
女人就算拼掉性命也要
冲出去
后来,和别人做过几段露水夫妻
知冷知热疼他的只有一个
她是隔壁村的寡妇,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儿子
有人劝他娶了她
他说不
早前与他相伴的还有一匹骡子
驮过他的口粮,驮过他的女人
也驮过他半生的快乐
大清早驮两箩筐杏回来,放在碾盘上
边擦汗边看着邻居吃
农闲了,他就呆在老屋里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财产
老式的木格窗糊满了窗户纸,不留一块玻璃
这些年,老屋和他一样,都有些佝偻
偶尔,也往人堆里凑凑
似懂非懂地听小青年们讲城里的故事
一直对他不离不弃的是他七十多岁的老娘
每天给他洗衣做饭
怕他冻着、饿着、累着……
他是一个勤快的木匠
亲手给老娘打造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避在村头儿的龙王庙里
气儿不顺了,他也会天不顾地不顾地噘老娘一顿
吓得老太太大气不敢喘一下
过后,还是照样儿给他洗衣做饭
生怕他冻着、饿着、累着……
如今,龙王庙里摆着另一副棺材
那是老娘去世后,他为自己准备的
涂成他喜欢的颜色
一遍又一遍
张寡妇
张寡妇姓张,她丈夫也姓张
他们是一个张,也不是一个张,他们只能是一个张
张寡妇本来不是寡妇,嫁给她丈夫之后
才变成的寡妇
张寡妇个儿大,嗓门儿也大
快人快语,爱玩儿闹儿
她有两个儿子
原先是一个儿子,后来也还是一个儿子
但她确实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
脑子笨,学习不好
光一年级就上了好几年
后来,索性帮家里放骡子
别看他学习不咋地,骑骡子可是一把好手
十二岁那年春天被人算了一卦
说他当年有灾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躲得过七月,躲不过八月
这几日最好有专人守着
一整个夏天张寡妇心里都慌慌的(那时她还不是寡妇)
好不容易熬过了七月初一
也熬过了七月十五
八月初一那天,恰巧有急事
一大早嘱咐完儿子在家好好呆着,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后晌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张寡妇落汤鸡似的才到村口,劈面迎来噩耗——
儿子没了
过了晌午儿子和一帮小伙伴到西山放牧
雨像瓢泼的一样直往身上浇
看着小伙伴们有骡子的骑骡子,有马的骑马
他大声叮嘱大家快马加鞭,但一定不要把缰绳缠在胳膊上
大伙一溜烟儿地往山下冲
快到山脚,他的骡子惊了
一个蹶子把他撂到身下,飞也似的沿着沟渠狂奔
他的胳膊被缰绳牢牢捆住脱不得身
整个人被骡子拖着,在沟渠的乱石丛里飞来荡去
所有人都没办法拦住骡子救下他
他们追出一里多地,才在两块巨石之间找到他
人已经被磕成了血窟窿
几年之后,张寡妇又生了个儿子
别看她生了两个儿子
可是她啊还是一个儿子
张寡妇是个热心肠
那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六
骑着要了儿子命的骡子到河对面的镇上赶集
正赶上上游发洪水
她被隔在了对岸
老话儿说“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
一同被困的,还有邻村一个在镇上上中学的小姑娘
她知道,三十里外有一座大桥
可以兜个口袋绕路回家
扶小姑娘上了骡子,自己牵着走
她说
孩子的脚嫩生,一旦走出血泡容易落下病根
她的病根就是这么落下的
天黑得透透的,自己满脚血泡地把小姑娘送到家
半路还在亲戚家吃了顿饭,她对人家说,小姑娘是她的侄女
哦,对了
她就是那个对十斤知冷知热隔壁村的寡妇
作者简介:文若凡,河北张家口人,现定居山东淄博。园林工作者,业余时间喜欢诗词、诗歌创作。花草入梦,文字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