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翅膀》
腊月的寒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我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目光追随着蜿蜒的泥土路,仿佛要望穿那远方的尽头。母亲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我那双早已露出脚趾的布鞋,仿佛要将所有的温暖都揉进那破旧的鞋底。父亲站在一旁,纸烟在他指间燃烧,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儿啊,到了部队要听话,要争气。”母亲的声音哽咽着,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张全国粮票、五元人民币和几个煮熟的鸡蛋,“路上饿了吃。”我接过这些带着母亲体温的珍贵物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十五岁的我,个子还没长开,人还没步枪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我知道,这一走,可能就是一辈子。
村里的干部敲锣打鼓地送我去火车站,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泥坯房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可我知道,我必须离开。
“爸爸妈妈我走了。”我看见母亲在抹眼泪,父亲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
载着新兵的火车颠簸了整整两天,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部队驻地。我晕车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可当我走进食堂的那一刻,所有的难受都烟消云散了。
八个菜!整整八个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炖豆腐……白花花的米饭冒着热气,还有香喷喷的肉包子。我站在食堂门口,使劲揉了揉眼睛,生怕这是在做梦。
那天晚上,我躺在崭新的军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爬起来,借着走廊的灯光,给父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虽然我知道他们不识字,可我还是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这里有肉吃,有白米饭,有棉被,还有解放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悄悄起床了。营区的大厕所离宿舍很远,我拿着扫把和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过去。寒风刺骨,我的手冻得通红,可心里却热乎乎的。我知道,要想留在部队,就得拼命表现自己。
厕所很大,我仔仔细细地打扫每一个角落。正当我干得起劲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另一个新兵,我至今还记得他叫李浩雨,也拿着扫把。我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敌意。
从那天起,打扫厕所成了我们之间的较量。有时候天还没亮,我们就会在厕所门口“偶遇”,然后争先恐后地冲进去。为了抢到打扫的机会,我甚至半夜就起床,躲在厕所附近守着。
三个月后,我被调到团卫生队当通讯员。起初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表现好。直到有一天晚上,团卫生队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我才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
“小钟啊,”队长色眯眯地看着我,“你是个好苗子,我很看好你。”他说着,突然伸手摸向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队长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箍着我的手腕。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
“别怕,”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你在部队前途无量……”
我猛地抽回手,夺门而出。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回家,想回到那个贫穷却温暖的村庄。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回去。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与队长的周旋。他时不时找各种理由叫我到办公室,我不得不想尽办法推脱。有时候实在推不掉,我就故意大声说话,或者找借口说有急事。每次从他办公室逃出来,我都感觉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我又不能得罪他。我知道,要想在部队站稳脚跟,离不开他的提携。这种矛盾让我备受煎熬,我不得不在恐惧和利益之间寻找平衡。
白天,我拼命工作,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看书学习。我知道,只有考上军校,才能真正改变命运。
英语是我最大的难关。记得第一次去复读班,老师用英语问我:“What's your name?”我完全听不懂,只能用中文回答:“我不知道。”教室里哄堂大笑,我的脸烧得通红。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疯狂的学习。我把英语单词写在纸条上,贴在床头、厕所、食堂,随时随地背诵。困了就用冷水洗脸,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我的床上永远堆满了书,整整一年半,我几乎没有在床上睡过觉。
1991年,我终于等来了报考军校的机会。那一年,报考人数是往年的三倍,而军校招生名额却减少了一半。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考试那天,我紧张得手都在发抖。试卷发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那些熬夜苦读的日子,那些在厕所里背单词的清晨,那些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要强撑的夜晚,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我知道,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翅膀,可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如今,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每次回老家,看着那些一辈子没走出过山村的发小,我都会想起当年在村口老槐树下告别的场景。母亲常说:“有出息的孩子连父母都会离开,只有平庸的孩子永远在自己的膝下度过。”
我确实离开了,但我从未忘记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用我的方式孝顺父母,我帮他们离开了农村,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虽然不能常伴左右,但我知道,他们为我骄傲。
因为我有翅膀,所以我必须飞翔。这不是不孝,而是对生命最好的报答。(2025年2月於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