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延安须得看了两物方算到过延安。一物为静物,宝塔山也;一物为动物,杨葆铭也。这么写有失恭敬,因为杨葆铭非羊非牛,而是一个人物。不过动物涵盖宽,如同一个大学;人物范围窄,只是大学里的一个专业而已。其实事物也不宜分得太细,马马虎虎你好我好,会使生活倍增乐趣。
杨葆铭生得魁伟庄严,远远望见,正符合我们想象里的英雄好汉模样。高额宽颐,虎掌猿臂,声若洪钟,分明是拉队伍、闹世事的角儿,却一生斯文界,名士于大河上下。
杨葆铭文章气势非常,一字一兵卒,皆为精选,个个神勇。每一句话都既实指又能指,因此很难增删。整篇读来极富画面感,音响、气味、色彩,三美浑然一体。凡读过他的名篇《刮山水》者,大约会共鸣我这看法的。
但他的文章并不一味豪迈雄阔,该温婉处则如俊婆姨绣花,针脚细节尤见修辞功夫。写文章就是写细节,一个隽永别致的细节胜过十万言的大道理嚎叫。当我发现杨文这一奇妙时,再看看他的貌相,恍然明白了:人家原本细腻人,天生双眼皮哩。
杨葆铭长期主持《延安日报》,经他发现催生的文学人才多如红枣,个个都有两把刷子。即使退休了多年,如今的他一到某县,依然是盛大热闹的酒会,俨然文代会。这是文学导师兼保姆的待遇,不服不行。
三十年前的一次开会,与杨葆铭同宿舍。一夜未眠,海吹神聊到天亮。他的大脑袋可谓最早的大数据,无政治倾向地全息着百年延安档案局、博物馆、人物志,随便捏点儿奇人佚事、流风遗韵出来,都令你击股赞叹,因为你不可能从出版物影像片里看见。
所以每到延安,无论什么因由,见一回杨葆铭总是我的法定节目。
葆铭兄双手背后,闲浪到一个河南人开的瓷窑前。窑主人久仰公名,请题词了一排泥坯。顺带给自己选题了一对“三环堂主监制”酒杯,容积二两。自此赴宴,怀杯内衣,入席取出,桌上一蹲,曰:
“ 干啥都得有个章法,我有专用杯了。今天是私人设宴吗?那我喝一杯就好。若公家买单,喝两杯。公款,人又嫽,那就放开整,上不封顶!”
看看吧,铭公真是深谙酒趣、明晓饮德哦。喝酒绝不只是个喝酒,也与酒的档次关系不大,关键只看跟谁喝呢。
杨葆铭烟瘾也与我同大。遗憾不少烟友中途戒了,着实不像话。把烟都能戒了,真叫狠人,啥事干不出!吸烟若干年而戒掉,实为忘了初心不忠不义之变节分子,铭公与我皆嗤之以鼻。
曾国藩书房名“求阙斋”,源自主人对于《易经》阴阳消长之理解;冯玉祥书斋名“抗倭楼”,一望便觉时代特色、壮士报国;李鼎铭书斋名“泊庐”,淡泊名利也;杨葆銘书斋“三环堂主”又是什么说头呢?原来是他三十多年前拾掇老屋,在两间小青砖瓦房之间的空地上,筑起一个两层板房。主体落成覆抹水泥面子,欲贴瓷砖,邻居一顽童拿个洗脸盆照水泥面连扣三个圆圈,待发现时水泥已凝固!杨葆铭初觉不爽,忽然一拍阔腮,大喜曰:童子神矣,替天授我“三环堂主”啊!
——与前例名臣豪杰们斋号相比,杨葆铭这“三环堂主”愈发显出道法自然、风流脱俗。
草于2025年3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