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宿
作 者 :王 学 正
诊所的门儿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位农村模样,衣着仆素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既陌生又特殊的环境,象是找人。我迎了上去,和蔼地问道:“看病嗎?”“不,不,我是来做保姆的”,我明白了,应聘的保姆终于来了,不禁心头一喜,“好,咱们上楼谈。” 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因脑梗得了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急需有人来照顾,可我整日忙于诊所工作,妻子又在事业单位上班,我又无兄弟姐妹。照顾父亲只有聘用保姆,一连找了几个都不理想,不是懒惰,就是脾气不好,甚至还有手脚不干净的。父亲一连辞退了好几个,并让我重新再找,并嘱咐我摸清情况,认真审查,一定选择一个称心如意的保姆,我只得遵命照办。 她随我上了樓,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木木的站着,拘谨不安地用手揉搓着衣襟,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一副窘迫的样子。我笑着对她说:“不要紧张,咱们坐下来随便聊聊。”边说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你是哪里人”我语气温和地问。“甘肃”,“来到这里多久了?”“有叁个多月了吧”“在这里有亲戚嗎?”“没有”“哦,那你是怎么来的?”“我....”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没关系,说说看,我们彼此也要有个了解嘛”。我鼓励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怀喝了口水,象是鼓足很大的勇气,对我说:“王医生,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是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扒了一辆拉货的火车,稀里糊涂来到这里的”,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為什么要偷着跑出来?”我惊愕地问。她突然悲叹一声:“我的命苦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用双手捂住了脸颊,悲伤的泪水,顺着手指逢流淌下来,我忙递给她一块纸巾,安慰她说:“大姐,你别哭,有话慢慢说。”她接过纸巾,擦拭着泪水,平静了一下情绪,向我缓缓地诉说着她不幸的遭遇。
“我姓揚,老家在甘肃武威的一个农村,我们那里常年缺水,为了祈求老天爷下雨,父母给我取名叫盼水,十七岁那年,家里穷的吃不上饭,父母就把我嫁给了一个比我大十二岁的庄稼汉。婚后生了一儿一女,丈夫和公婆都十分喜欢,待我也好。可好景不長,三十多岁那年,丈夫因病离世,撇下了我们娘三艰难渡日。我又要种地,还要带孩子照顾公婆。从早忙到晚,累死累活地干,实在支撑不起这个家了,就想改家,再找个男人,撑起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可公婆不许、强逼我嫁给比我小九岁,还瘸着一条腿的小叔子,这个小叔子身残心也残,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不务正业,还喜欢赌搏,家里的活从来不干,都推到我身上。我勉强和他过了几年,后来,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偷着跑出来,想找个男人有个家,老了好有个归宿。”“找到了嗎”我关切他问,“没有,来到这里我举目无亲,多亏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甘肃老乡,她热心地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可人家没有看上我,这把年龄了,没人要了,只能做保姆了。”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脸上满是失望和羞色。听完她的不幸遭遇,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油然而生。这位不幸的大姐可真是命苦,生下来就盼水,中年又丧夫,現在又盼着有个家,有个归宿。她的遭遇和鲁讯小说里的祥林嫂多么像似,这位大姐不正是来到鲁镇上做佣人的活生生的样林嫂吗?当然,我可绝不是那个抱着水烟袋高高在上的鲁四爷。不知為什么,审查的结果,竟然化成了我对这位大姐的同情和怜悯。“你做过保姆嗎?”我接着又问,“做过两个多月了”“每月给你什么样待遇?”“管吃管住,外加三百块钱的工资”“三百块钱?”我有些不解,“不是四百嘛?”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做保姆的公开市场价。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其实我连三百也没拿全过,这家是一个長年卧床的病人,我每天都要给他喂饭喂水,擦屎接尿,按時翻身、按摩,还要收拾家务,从早忙到晚。如有一件事做不好,就扣我十块钱,七扣八扣每月下来,我也只能拿到两百来块。”我听了很生气,鄙視的说:“这也太扣门儿了,你放心,我决不会这样做,如果你做错了什么,我告诉你,你改过来就可以了,决不会扣你工资的。”可她却坦诚地说:“做不好就应该扣钱嘛,这也比我在老家挣的多多了。”多么朴实本分的一个农村大姐,我对她有了好感,我认定了,她就是父亲保姆的最佳人选。接着我也向这位大姐介召了我家的大慨情况,父亲现在的状态。我说:“大姐,我父亲虽然不是瘫痪在床的病人,也是半身不遂,照顾起来也不容易,这样吧,每月管吃管住再给五百元的工资,你看怎样?”她听了喜出望外,高兴得说:好呀,太好了,谢谢你。”我对她说:“只要你把我父亲照顾的满意,我每年都会给你加薪涨工资的。”她听了很高兴,宣誓般的向我保证:“王医生,你就尽管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父亲当做自己的父亲,伺候好他老人家”。就这样、她走进了我们家,成為照料父亲日常生活的保姆。
这位楊大姐果然不負我所望,全力以赴地精心照料着父亲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吃喝拉撒,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做好一切家务后,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出门溜湾,观看下棋,看看风景,或在柳荫树下,僻静小道,扶着父亲锻炼身体,练习走路。父亲想到哪里,她就推到哪里,有时候竟然把从亲推到往返十几公里的青湖看钓鱼。父亲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不会做就去买,不厌其煩、任劳任怨,把父亲伺候的整天乐呵呵的无话可说。最让我感动的是她隔三差五给父亲洗澡,以前的保姆从不给父洗澡,理由是男女有别,难为情。我也理解,并和儿子担负起了给父亲洗澡。楊大姐来之后也是照样,不管工作多忙,多累也忘不了给父亲洗澡,楊大姐看到眼里,记在心里。为了减轻我们爷俩的负担,楊大姐主动承担起了给父亲洗澡。每当我看到洗完澡的父亲,换上洁白、干净的衬衣坐在电视机前,悠然自得地喝茶時,就被楊大姐的善良勤劳所感动,说一些感激的话。可揚大姐却不意为然地说:“这有啥,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女儿给父亲洗洗澡,还不应该嘛?”她的善良,常感动的我热泪盈眶。 因此,我给楊大姐加了薪涨了工资,没想到我的这一善举,却激怒了那些家里有保姆的人,他们骂我仗着几个臭钱,乱抬市价,造成保姆们的攀比之心。我却不去理会、一笑了之,他们哪里懂得人心換人心的道理和人性善良的高贵。
父亲经常在我面前会夸杨大姐,他说:“你杨大姐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好,甚至比亲闺女还实在听话,想得周到” 我和妻子看着父亲如此称心如意,也彻底放下心来,一身轻松地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楊大姐朴实善良的人格赢得了我们全家人对她的信赖,父亲把她当成闺女、我和妻子把她当成大姐,儿子和媳妇也把她当做自己的大姨。杨大姐也和我们在情感上融为一体,把我们一家人当做自己的亲人,我们彼此和和睦睦亲如一家。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八九个月。转眼间,迎来了杨大姐在我们家过的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这天,妻子一大早就来到父亲家,把大包小包的年货摆满了厨房,妻子掌勺,杨大姐打下手,俩个人热火朝天的忙了一天,做好了满满也一大桌子年夜饭,此時已是满街灯火、爆竹声声、礼花阵阵,五彩宾纷。灿烂辉煌的礼花,透过窗户的玻璃,把屋里映照的金光闪闪、亮亮堂堂,我和妻子、儿子媳妇,围坐在父亲之身旁,喜气洋洋、眉开眼笑。突然我发现杨大姐不見了,“杨大姐去哪儿了”我问妻子,妻子也感到奇怪,“呀,刚才还在呢。”我在楊大姐的卧室找到了她,她坐在床边,正看着窗外,抹着眼泪,我先是一惊,馬上就明白了,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楊大姐一定是思念远在故乡的儿女、亲人。我用亲切的语气,轻轻地说:“大姐,想家了吧?”她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掩饰着内心的忧伤,"没有、没有,我想坐一会儿”“还坐什么,都吃饭了,就等你了。”杨大姐推辞道:“我,我就不上桌子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你们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我一个外人,不合适,你们先吃吧,等你们吃完了,我再吃。”“那怎么行,你怎么是外人,我们早就把你当做家人了”。不由纷说,我就把揚大姐拉到了桌前。待揚大姐坐好后,我端起酒杯说:“大姐,往年的第一杯酒都是先敬父亲,今年这杯酒应该先敬你,因为你是全家最劳累,最辛苦的人。”父亲也接着说:“应该先敬你们的楊大姐,不是她细心照料,我的身体那能恢复的这么快,我現在已能拄着拐棍走路了,这都是你们杨大姐的功劳呀!”楊大姐哆哆嗦嗦地端着这杯酒,嘴角不停地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感激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深情地说:“谢谢!谢谢你们全家对我这么好!我有福啊,遇到了对我这么好的一家人,让我有了家、有了亲人。在别人家里,别说是过年了,就是平常也不让我和他们同桌吃饭,等他们吃完了,我才能吃,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个佣人,下等人啊!”说着说着,伤心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妻子递给她一条毛巾,亲切地说:“大姐,咱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今儿高高兴兴过年。”听妻子的话、楊大姐这才好象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上立刻转悲为喜,“对,对,咱们高高兴地过年。”
这是我们和楊大姐在一起渡过的第一个幸福快乐的春节。后来我们又连续过了第二个、第三个,竟然一直过了八个春节,也就是说楊大姐在我们家整整做了长达八年之久的保姆。八年来,我们与杨大姐和睦相处,相安无事,从无茅盾纠纷发生,亲密无间、其乐融融。 可就在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竟然突如其来的发生了。这天,妻子匆匆忙地来到了诊所,告诉了我一件重大的事情:杨大姐刚才和她说了很久,说是要嫁给父亲,做我们的继母。听了妻子的话,我一脸茫然,懵懵懂懂,先是一惊,随即笑出声来,这怎么行,楊大姐才比我大两岁,往日的大姐要成为我的后母,昔日的闺女,要成为父亲的老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楊大姐怎么会想到这一出?妻子告诉我:“起初大姐也没这个想法。她在咱们家做保姆已经心满意足了,可她常去甘肃老乡家,说咱们待她多么好,多么好的,贪心不足的老乡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嫁给父亲,领上结婚证,成为合法的妻子,这样就有了長久之计,有了归宿,有了享用不尽的福气,也有人能给她养老送终了。楊大姐听后,也正合自己的心意,一拍即合,但又怕父亲不同意,你也反对,所以先跟我沟通了一下,然后听听你的意見。” 我不是一个观念陈旧,不开明的人,况且保姆转变为妻子、老伴的事例,也屡见不鲜,只要双方都愿意也未尝不可,考虑良久。我对妻子说:“我没意見,就看父亲同不同意了。” 当日晚,我把父来接到家里,详细地向父亲诉说了这件事,满意为父亲会高兴接受,可谁知父亲神情突变,满脸不悦,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成何体统!”停了一会儿,父亲又接着说:“我这快九十高龄的人,有朝无夕,还要什么老伴,再说,你楊大姐真的成了你们的后母,我死后,这房就得归她,其他的遗产也有她的份,除此之外你们还要给她养老送终,尽儿女之孝的义务,我怎么能忍心给你们留下这多么的麻煩和累赘。” 父亲说到到这里,我插了一句:“这些都不重要,我已考虑过了,只要您高兴,您满意就行。”“我不高兴,也不满意,我这样做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死去的母亲!”说到这里,父亲的眼角上涌出了泪水,父亲是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真性情的人,他的话有一定的份量!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言可对,只能从命,把父亲的意見让妻子转告了杨大姐。 从此,楊大姐就有了心事,仿伴变了一个人,她常常发呆发愣,时喜时悲,心神不定,还常找借口背着我们去她的甘肃老乡家,我猜想她一定在继续寻找她的归宿吧。 果然有一天,楊大姐找到我说出了她的想法,证实了我的判断。她说:“甘肃老乡又给她介绍了一个老头,各方面之条件都好,很使她满意,她同意了这门婚事,并且领了结婚证,馬上就要结婚了,她是向我来告知的,也是告辞的,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无奈,杨大姐原本来这里就不是做保姆的,而是寻求归宿。如今,她已找到自己满意的归宿,应该为她祝福,我由衷地对她说:“大姐,祝你幸福!”她有些愧疚地说:“我走了,老爷子谁来照顾。”我说:“先找个临时保姆照顾几天,我妻子马上要退休了,我会把父来接到家里的,你放心走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从此、楊大姐就离开了我们家,走进她渴望已久的家,有了归宿。
楊大姐离开我们家后,曾見过她几次,每次相逢,她都是带着满脸幸福的笑容,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看的出,她婚后日子过的很好。一次她悄悄地告诉我,老头对她可好了,说在他生前写好遗嘱,把房子和财产都留给他。我由衷地为她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有了一个老有所依,老有所靠的归宿。
春去冬来,時光荏苒。几年后又是一个春节来临,我忙完诊所里年终的一些事务,便早早地关了门,穿上厚厚的皮大衣戴上口罩。迎着凛冽的朔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走在回家过年的路上。在一个路口处,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是杨大姐,”我大声地喊住了她、只見她衣着单薄,紧缩双肩,额前飘散着花白的乱发,面目憔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模样。我吃惊地问道:“大姐,你这是怎么了?要到哪里去?”她愣住了,直到我摘下口罩,她才认出了我,脸上立刻浮现出不太自然的笑容:“我、我回出租屋去。”她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纳闷的问:“谁的出租屋?”“我的出租屋”“你不是有家吗?怎么还住出租屋?”我追问道。“家,没了”她气愤地说:“我上当了,被那个老头骗了,他根本就没打算和我做長久的夫妻,为了把房和家产留给他的儿女们,和我办了离婚手续,把我扫地出门了,害我白白也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廉价保姆。”
听了她的话,我又惊讶又气愤,“做人怎么能这样?那你現在怎么生活?”我关切的问。“还能怎样,继续给人家当保姆呗。这家人只给工资,不管吃住,这不过年了嘛,他的儿女都回来了。就给我放了假,打发我回来,其实就是不让我在他家过年。”
可怜的楊大姐,真是苦命呀!此时的她,已是无家可归了。我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真诚地说:“走,大姐跟我回家过年。”她惭愧地低下了头,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愧疚的说:“我现在还有什脸面去你们家过年?那种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她仰天长叹一声,随即转身,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沉重起来,仿佛看到大雪纷飞的初夕之夜,迈着蹒删步履,拄着拐棍儿,白发苍苍,沿街乞讨的祥林嫂,好在她比祥林嫂强,有个住处,不至于冻死饿死,但她却没有一个温暖的家,没有一个美好的归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家,还是一个得而复失的骗局。
楊大姐又一次不幸的遭遇真是让我感到气愤和痛心,并為她以后的生存担忧。
归宿是人最终的着落和依靠的寄托,根据每个人不同的身分地位,思想意识,对归宿有着各自的见解和不同的追求。对楊大姐而言,她的归宿就是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属于自己的归宿。現已头发花白,年逾古稀,日渐衰老的楊大姐,在这个人情冷漠,岁月无情的世界里,还能找到一个让她向往的美好家园,还能找到一个让她梦寐已求的歸宿嗎?
写于2025年春
作者王学正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