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绣
作者：王微波
裘致远已不记得自已这是第几次调整领带结了。窗外的合欢树正在抖落最后一缕暮色。他对着办公室的仪容镜练习笑容，镜中人二十八岁的面庞被夕阳镀上金边，胸前党徽发着幽幽的亮光。
这是2009年的秋天，常务副县长李国富因胆囊手术住进了医院，都第七天了，裘致远接到办公室通知，说要他去医院陪侍李县长。这在其他人是求之不得的荣耀，可裘致远却有些忐忑，嘟囔着不愿意去，办公室主任指责说他，让你去你就去，别弹嫌是秘书后勤上的事还是综合上的事，只要需要都是份内的事，别人想去还不要去呢！
裘致远是带着情绪去的医院。
当他步入病房，护士正在收拾床头柜上摆放的水果，显然刚刚有人来过。裘致远赶忙上去帮忙，护士见状，交代说，这里就交给你了，有事呼叫我。
裘致远接着护士的活继续收拾。当收拾到苹果时，他发现李县长在看，裘致远忙问李县长要不要吃苹果。李县长露出了满意之色。
裘致远握着水果刀削苹果，果皮螺旋垂落在搪瓷盘里，像条褪色的绶带。"年轻人就该在基层多锻炼锻炼。"李县长咬下苹果时，床头边上的一纸调令正巧被夜风吹落——那是省财政厅的商调函。
刀尖在果肉里顿住，裘致远看着县长拾起文件，戴着留置针的手在"裘致远"三个字上轻轻摩挲。心里嘀咕着不会这么快吧！"小裘，听说你是咱办公室送去党校培养的，这回来还没好好发挥呢，咋可就要走？我原还想着要好好用一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呢，你看，你的去留，总该让我把把关吧！"李县长一字一板的轻轻说道。苹果汁液渗进指缝的瞬间，裘致远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温驯的呜咽。
次年春分，县政府办换了套金丝楠木家具。裘致远擦拭桌角时发现木纹里藏着虫洞，后勤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料子是好料子，就是芯子被蛀空了。"这话随着四月柳絮飘进县长办公室，李国富正在给市烟草局长写信："致远同志政治过硬，建议作为重点人才交流培养。"
裘致远去李县长办公室拿推荐信时，瞥见床头柜上摊开的文件——那是张县长安排刚批阅同意的工业园区规划书。李国富突然咳嗽起来，小裘慌忙去拍背，同时也近距离地看到了李县长"我意园区建设宜慎重"的批复字样。
"听说上周你去给张县长送汇报材料去了？"李县长就着温水吞下药片，玻璃杯底在阳光下泛起冷辉。裘致远手一抖，他这才想起三天前帮张县长整理过招商数据。
裘致远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李县长办公室的。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这才从李县长问他给张县长送材料的事中回过神来。他仔细回想最近一段时间，政府大院私下里都在传张县长和李县长矛盾已经公开化，而李县长这会这么问自己，莫不是怀疑……裘致远越想越不对劲，但却想不出个头绪。遂安慰自己说，算了吧，咱就是个小科员，人家县长咋能和咱想问题一样，况且张县长人家还是政府一把手，李县长不是也还听张县长的吗，想到这也就没再多想。
2010年惊蛰夜，裘致远攥着推荐信敲开市烟草局局长的门。牛局长摩挲着紫檀镇纸，玻璃板下压着女儿留学照片。"县城面貌这几年的变化不错嘛。"他突然说起不相干的话，"听说你爱人也是你们县上的人？"
裘致远后背渗出冷汗。他想起陪李县长参观市上纺织厂时，路上无事，李县长曾和他聊家常，小裘你爱人是哪人在哪个厂，他回答说也是咱县上人，就在咱要参观的这个厂。很快车就进了市纺织厂，流水线上那批新到的德国纺机很快吸引了李县长，两人的对话没有再进行。今天牛局长的突然笑起来发问，而且眼尾皱褶里藏着的精明算盘："两地分居确实难，我想不如让你爱人调去、去，听“到县烟草局”三个字时，裘致远悬着的心才稍微静了下来。
秋霜降在办公桌上的那天，裘致远终于收到参加市直部门遴选工作人员的调令。他抱着纸箱经过李县长办公室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朗笑："年轻人去更大的平台锻炼也好，当初我就说致远是块好材料……"
2021年清明，已调任市府办的裘致远在同学聚会上，又和已作了烟草局人事科长的老同学司厚坐在了一桌。酒过三巡，司厚突然掏出手机："亮出了当年那封推荐信，信的上面还叠放了一封信，是李县长写给牛局的私信。"照片里泛黄的信纸，一行小楷洇在折痕处：依稀还能辨清"小裘调动暂缓，容后有合适人选我再行推荐。"
窗外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雨滴顺着玻璃幕墙蜿蜒而下，裘致远忽然看清那些水痕的走向——分明是金丝楠木的虫洞纹路。原来蛀空木心的白蚁，早在多年前的那个秋夜，就随着削落的苹果皮潜入了命运的年轮。只是当时后勤科长旁敲侧的善意提醒他没能真正会意。
当裘致远回到市府办公室抚摸光可鉴人的胡桃木桌时，时不时会想起县政府大院那套被换走的金丝楠木家具。有次陪同新市长调研家具厂，他忽然在木料切割声中顿悟——原来所有冠冕堂皇的"培养锻炼"，不过是掌权者丈量人情厚度的游标卡尺。
作者简介：王微波，退休公务员，爱好文学，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在中国诗歌网发布诗歌百余首，在省市报刊发布散文多篇，获国际诗词协会、国际诗歌网第三、第四、第五届《中国最美游记》奖，获2021首届《盛世千蕴杯》中华诗词诗歌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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