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生活中碰到需要判断和思考的情况时,我总会想起母亲的话。尽管母亲出生在旧社会,没有进过学校门。十多年了,仿佛母亲从未离开过。把她教育我们的话,放到今天的生活中,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话看似平淡浅显,实则蕴含深刻的道理。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好一世穷。”我们家有兄弟姊妹七个,而且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时候水稻产量低,一亩田只能收三、四百斤稻谷。一年里有半年缺粮食,盐米常常要找亲戚邻居借。加之上面还有爷爷奶奶,一大家子的生计全靠母亲操持。她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丈夫是渔网,妻子是鱼篓。捞的鱼再多,不会打理也是一场空。”为了让家里每一个人都能吃饱,父母每年都要带哥哥姐姐们上山开荒种红薯。挖红薯的时候,父母亲会把没有虫咬和破损的红薯,整齐的码放在地窖里慢慢吃。不大完整和品相不好的,则磨成薯粉,或晒成薯干。连过滤了淀粉的红薯渣,母亲也会捏成团子,用竹垫晒干。粮食不够时就煮给家里人吃,粮食够了便用来喂猪。红薯成了一家人半年的粮食。此外,春种豆,秋种麦,房前屋后种满了瓜果蔬菜。蔬菜丰收时,母亲把一时吃不了的做成酸菜、干菜。厨房角落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子。有酸菜坛、榨菜坛以及豆豉坛。母亲煮的豆豉又红又香,而且吃几年都不变质。炒菜时放一勺,香气便溢满了整个院子,也深深地渗进了我的骨子里。至今,蒸腊肉、炒蔬菜,我仍然习惯放点豆豉。
一大家子的穿,也着实让母亲费尽了心思。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大的穿到不能再穿了的,洗干净缝补好,再给小的穿;姐姐们穿过的改一改又给弟弟穿,反正那时候的衣服也就是蓝、黑、黄几种颜色。母亲常常引用那些年一句很流行的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在记忆中,我和哥哥姐姐们的衣服,肩膀和手肘部位基本上都是缝补过的;裤子膝盖和屁股部位,一定有形状相近的对称的补丁。当母亲把哥哥不能穿的衣服,正式送给我穿的时候,我总会浮现当年哥哥穿着这件衣服时的神气样,以及我当时心里那种羡慕劲。于是,不但没有一丝的嫌弃,心里反而会高兴好一段时间。
春节前,母亲便会把积攒了一年的布票拿出来,上街挑选便宜的布买回家,然后请裁缝师傅到家里给大家做衣服。初一初二走亲戚时,大家便都能穿上新衣服。母亲经常告诉我们,“吃差一点,别人看不见。过新年还穿得破破烂烂,就会让人瞧不起。”我们穿的鞋,大多是母亲做的布鞋,而且是一年一双。生产队开会的时候,与邻居聊天时,母亲总是一手拿着千层布叠成的鞋底,一手拿着长针粗线,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底,还不时把针放到头发上磨擦一下。一个像戒子一样的铜质针顶,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从母亲的中指上脱下过。这种鞋既轻便又透气,但就是怕水。所以有时放学正赶上下雨,我们便把鞋子脱了打赤脚回家。
母亲虽然是文盲,但对子女读书却看得很重。她常跟我们说“养崽不读书,等于养头猪。”尽管那时的学费便宜,小学低年级只要五毛钱,到了高年级才要一块几毛钱。但对于农村家庭来说,尤其是有几个小孩同时在上学,交学费仍然仍然是一件有压力的事情。而且农村重男轻女,女孩子一般不给读书。母亲却不一样,她说过去她没读书是家里穷,实在没有办法。现在只要能想到法子,就一定要让大家都上学读书,而且男女平等。生产队每年年底按工分年终决算,年成好时一家能分到几十元,多的有一百多元钱。母亲在安排使用时先把小孩的学费预算进去,再考虑过年和来年开春的种苗费用。家里有几只母鸡下蛋,除了来客和大家过生日吃一两个,其余的母亲全收集起来拿到集市上卖。那些年队里种了不少的油茶树,冬天每户能分十到二十斤茶油。油一到家母亲就要父亲提到街上卖掉,家里吃的还是过年前杀猪时留下的猪油。母亲总是劝我们,“衣服旧一点,只要洗干净了,别人也不会笑话。但没有文化,一开口就会被人取笑。”同时,母亲还鼓励孩子们自己挖药材、卖干鱼、挑柴卖,钱都由母亲分开存着,供大家交学费。
有时实在没办法按时交学费了,母亲就会带着孩子到学校给老师承诺什么时候补交,要学校别为难孩子上课。母亲总是语气坚定地说:“老师,哪怕砸锅卖铁,我一定会按时把学费给您补上。”而且母亲也从来没有爽约。就这样家里五个姐姐,两个上了小学,最小的上了高中,另两个只上了几天学自己便不肯去了;哥哥初中毕业,上高中因家庭成份不好,没有被推荐上才作罢。我初中毕业后正赶上恢复高考,高中也适时取消了推荐,于是顺利地考试上了县一中,后又通过高考由农村户口转为了城镇户口,离开家乡直至研究生毕业。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中度过的。因父亲是被单位开除回家的右派,没少受过同学和邻居的白眼。有一年夏天,我们全家人上山采摘了一担山苍子,傍晚时分父亲送到大队综合厂榨油。当天晚上,专抓阶级斗争的大队治保主任就跑到我家,说父亲把变了质的山苍子交给大队,是破坏生产的行为,明天要到村小学接受批斗。父母亲反复解释说山苍子都是当天采摘的,绝对没有变质。甚至说实在不行就不要工分了,但治保主任坚决不同意。因为我当时正在村小学读书,除了语文和数学老师喜欢我,其他老师尤其是体育老师和政治老师经常批评我,如果父亲又到我读书的学校挨批斗,只怕老师和同学们就更加看不起我了。当晚,我便跟母说我明天不去上学了。母亲撩开一边粗纱蚊帐,坐到床边低着头对我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山苍子是你和我们一起摘的,坏没坏你还不知道吗。明天妈妈送你去学校。”
第二天天刚亮,治保主任和两名背着步枪的民兵,就把父亲带走了。过了一会,母亲也牵着我的手往学校走。一路上我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不知不觉地便低下了头走路。母亲拍拍我的背,大声说“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道短长。挺直腰杆子走路。”我心里顿时觉得我们又没有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胆子也顿时壮了起来,一直抬起头走到教室里。
“钱是黄柏树,不苦不得来。”这既是母亲的言传,更是母亲的身教。我们兄弟姐妹能够长大成人,全靠母亲吃苦耐劳。她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也是最后一个睡觉的人。我们上学前,母亲已经把猪草剁好并放到大铁锅里烧开;我们起床后,稀饭咸菜已经上桌。放学后,放置在灶台上的饭锅里要么是米饭,要么是粥,又或者是红薯。揭开锅盖,里面总是还冒着热气。掀开饭桌上的竹篾罩子,就可以看到一碗金黄的酸辣椒或者是撒了鲜红辣椒灰的酸萝卜。吃饱喝足后,我们再去砍柴或扯猪草。母亲当年还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队里的事也要带头做榜样,忙里忙外,从来没有清闲的时候。一年四季,母亲的手上都布满了老茧,手背上青筋凸起,就像爬满了喝饱血的蚂蝗。冬天,手指头的裂缝里常有血水渗出,为了止血止痛,手上常常缠满了一层层从医院里要到的胶布。刚开始还是雪白雪白的,慢慢的便变黄变黑了。小时候,我们睡眠都多,母亲总是天刚亮就要出集体工。看到我们还没醒来,她叫了几回后,就会把被子掀开,再抓住我们的手拉我们坐起来。她最爱跟大家说:“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就算有掉也要起得早。”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大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那些年春节,农村习惯放开门响,也就是正月初一开门时要放一挂鞭炮,我们家一般是村子里放得最早的。
守本分是母亲对我们一贯的要求。她有句很形象的话“吃饭要吃自己手心里的,千万不要把手伸到别人的碗里。”生产队分东西,她总是最后一个领。我记得队上有两片梨树,秋天分梨子是摆堆分的。那时水果十分稀缺,从挂果时我们就开始惦记。好不容易等到摘梨分梨了,我们一早就眼巴巴地盯着了。哪堆好,哪堆次,甚至是每堆有多少个,心里都清清楚楚。但母亲从不准我们去挑选,等大家都选好后,她才和父亲用箩筐把最后一堆梨子挑回来。到家了,才允许我们从里面挑好的吃。队里除了梨树,还种有桃子、李子、板栗。桃子李子成熟的时候,大家出工路过都会顺手摘一两个,在衣服上擦掉绒毛就吃,并美其名曰帮生产队尝尝今年的果子好不好。有些手脚麻利的还会偷偷放几个到裤袋衣蔸里,但母亲从来不准我们摘。她总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要我们从小就养成不沾便宜的习惯。
有一年春节前的一个下午,哥哥吹着口哨兴冲冲地从山上挑了一担柴回来。母亲过去一看就问是在哪里砍的,哥哥说就在自己队里的一座荒山上砍的。母亲严肃地说,那些山上只有芭茅和厥草,偶尔才有两根杆子柴(灌木),你这一担全是杆子柴,一定是在禁山上砍的。边说边抽出一根枝条要打哥哥,哥哥只得承认是在隔壁生产队的禁山里砍的。那时候的禁山,是要到过年前才划分给大家砍的。平时偷偷上禁山砍柴,只要抓住了,就要罚电影。母亲带着哥哥晚饭也顾不上吃,便去找隔壁的生产队队长。母亲说自己的小孩不知道是禁山,砍了一担禁山柴,心里很难过,愿意把柴送回来或者出钱把柴买了。队长见我母亲说得诚恳,只象征性收了点钱就不追究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又把事情讲给大家听,还告诉我们,“占小便宜,最终是要吃大亏的。”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闷着头不声不响地吃完饭就散开了。
如何与人相处,母亲总是以比别人多付出一点的实际行动,给我们做榜样。那时集体劳动里,最累人的活便是“双抢”期间,踩打稻机给稻穗脱粒。这种活一般是由两个男劳力承担,妇女只负责割禾和递禾。但母亲作为生产队干部,也经常与男劳力踩打稻机脱粒。一些男劳力还愿意与母亲一起合作,因为在打稻机上,是不是偷懒耍滑了,只有搭档最清楚。母亲常跟我们讲,“井水挑不干,力气用不尽。”与别人一起劳动,绝对不能吝啬力气,更不能投机取巧,自作聪明。母亲还说,“吃不得亏,处不得堆。”“宁愿别人亏我,绝对不能我亏别人。”她把甘于吃亏,吃亏是福的理念,牢牢地铭刻在我们心里。出集体工,母亲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评公分,有时明明别人出力少,但工分却评得比母亲高,她也从不作声。那时生产队的干部一年一选,母亲年年被选上妇女队长。母亲说的话,大家也都愿意听;母亲安排工作,大家也都乐意接受。
姐姐们陆续出嫁后,有时也会因家庭纠纷回到家里跟母亲诉说委屈。母亲总会一边安慰姐姐一边劝她们,“在这个世界上,能陪你走到老的,一定是你的老公,父母亲只能陪你走一程。一定要多记老公的好,不记老公的仇。”在母亲的耐心开导下,姐姐也慢慢地平和了心态。所以当姐夫上门来接姐姐回家的时候,他们便会有说有笑地回去。反过来,只要是自己的儿媳妇找母亲诉说儿子的不是,母亲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我和哥哥。母亲有一句非常绝对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一定是你的妻子,她们才是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人。”
“人一定不能穷得富不得,富了了不得。”我们兄弟姐妹长大后,尤其是父亲平反恢复工作后,家里的生活状况明显好转了。母亲便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忘本,要乐于助人。她说,“衣角撞死人,一定是受人指责的,”要我们千万不要摆架子,盛气凌人。我们队里有一对从四川逃荒过来安家的夫妻,年纪大了,且无儿无女,母亲便经常要我送一点小鱼和粮食去接济他们;队里谁家有人生病住院了,母亲总要带上十几或几十元钱去看看人家;家里杀猪了,母亲便把队里的户主都请到家里吃顿饭;邻居们谁家遇上了困难,需要借钱周转,只要是找上门了,母亲一般都会满足他们。即使多年后没有偿还,母亲也从不会上门催收。周边谁家有红白喜事摆酒席,母亲都会带钱去挂人情,从不缺席。她告诉我们,“人情不能赖,鼎锅都要卖。”而我们家却从不摆酒,也从没收过别人的人情钱。
兄弟姊妹都成家以后,因为各自的情况不同,生活条件也有一定的差别。看着比着,有些人便心里不平衡了。有时生活艰难一点的姐姐上门给母亲诉苦,说当年为了带弟弟妹妹,她们书读得少,谋生也就艰难。现在弟弟妹妹有文化,有些还参加了工作,生活比较好过,应该要接济一下她们。母亲便会反复地跟她们说,而且也会公开跟大家说:“人人都有一双手,吃饭要靠自己。”我几次不经意间听到母亲跟姐姐说,“你看到弟弟现在生活好一点,你有没有看到他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十一、二点?我去他那里就经常看到过。”母亲除了自己会给条件差一点的姊妹一点自己平时攒下的私房钱,从不向条件好一点的子女提要求。她心里有一条原则,人不能靠别人接济过生活,一定要靠自己努力。“人勤地不懒”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总跟大家说,现在农村人人有田有土有鱼塘,只要你肯下力,哪有生活过不去的。她还教育大家,条件好一点的给条件差一点的帮一把,那是他看重姊妹情,兄弟情,绝不是应尽的义务。“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层手。”在母亲的反复灌输和叮嘱下,全家兄弟姊妹七个,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的,好吃懒做的。反之,人人都能吃苦耐劳,每个家庭都实现了衣食无忧。
我和爱人毕业后分配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刚参加工作时,工资低,工作压力又大,尤其是生了小孩后,总感觉经济上捉襟见肘,精力上也有些力不从心。母亲便主动从乡下过来帮我们带小孩,直到小孩上小学了她才回老家陪伴父亲。父亲去世后,母亲年纪也大了,我们便把她接到市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我们的内裤和袜子破了,母亲都要用针线缝补好让我们继续穿,到出差时她才把补过的收起来,把没有破过的拿出来。她说,“穿在里面的衣服缝补过,别人又看不见,有什么关系。”她自己更是十分节俭,一生没有出过远门。直到八十岁生日的时候,为了躲客,才在我爱人陪同下随旅游团去了一趟桂林。这也是母亲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2010年冬天,母亲因脑溢血去世时,姐姐们为母亲最后一次擦洗身子,发现母亲贴身穿着的白色针织衫内衣,补丁叠着补丁。而我们平时给她的零花钱,她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柜里。大家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现在想想,母亲常给我们讲的话,并不都是母亲的发明创造,很多是流传乡间的经典俗语,有些是外公外婆从小就教导过她的,还有一些无非是对生活的认识和感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话都是母亲从内心认同并觉得有必要让我们记住的。如今,我也把这些话反复地教给了我的小孩和家里的晚辈。
(文章原载《东坡文艺》2025第1期 ,作者: 周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