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九月菊
文/尚金桓
第十五章
人生死,死而生,如草木之花,开开谢谢,才有理趣。 ——钱泳
陈刚要去楼下插卡机上打电话,问卫生局的李局长,一月多过去了,那捐款怎么仍无音信,难道让我再给市委书记打电话吗?路过那小小告示牌,陈刚想急急走过去,但到那地段,不由自主地又停了下来,又看了一眼,头突然就晕了,他立刻扶住墙站了片刻,稳定情绪后,快步跨了过去,径直向那旋转门走去。他觉得后面有个影子跟着他,回头看了几次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后背凉嗖嗖的,头发也仿佛向上立了几下。
陈刚想:今天怎么了?难道遇到鬼了吗?
出了大门,只见先前那疯子又在说什么,周围拥了不少人。
陈刚近前一观,疯子头发纷乱,脸上涂着黑白油彩,病号服也撕成了条条挂在身上,边跳边唱:
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
皇帝轮流坐,
明年到我家,到我家。
接着双手一倒背,站成立正姿式,朗朗上口地又背起诗来:
背驼负乾坤,
胸高满经纶。
一眼辨忠奸,
单腿跳龙门。
丹心扶社稷,
涂脑谢皇恩。
以貌取才者,
岂是贤德人!
陈刚看着疯子的傻样摇了下头,转身向电话亭走去。
李局长很快接通,局长客气地问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说款有的单位已交上来,还有些单位没交,现正在摧交,待交齐立即就给你汇去。放心,别着急。最后特意问:陈老师,最近你没给陆书记打电话吧?千万别过多麻烦人家市委书记。
陈刚知道问话的意思便大声说:没有,没有。有你们各位领导操心,我就再不能干扰人家书记了。再麻烦书记,可就对不起李局长你们几位了。
李局长说:好好好,对对对。
挂了李局长的电话,陈刚又接通钱局长的电话,心想让他再摧卫生局,看来卫生局在拖,不就下属的一个防疫站,一个医专,一个市医院,这么长时间两万元钱就收不上来。
打通钱局长的手机,嘟——嘟——嘟占线。陈刚只好将机挂断,等一会再打。便转身到附近的报纸宣传栏浏览一下新闻。除了一些时事政治要闻,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各大报都在头版头条报道国民党主席连占来大陆访问,并于几月几日来西安,访问他曾就读的小学,参观兵马俑等。转到另一面,《西安晚报》的一篇小文章吸引了他。文章的题目叫《走路的艺术》。其中有几段话是以排比句的形式写的,很有韵味和诗意。
走自己的路,请人来说,你可以少走弯路;
走自己的路,请人来说,你可以不入歧途;
走自己的路,请人来说,你可以避免坎坷;
走自己的路,请人来说,你可以少付代价;
走自己的路,请人来说,你可以及时回头
走自己的路,请人来说,当你第一个到达终点时,你会对“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句俗语说:去你的吧,再见了。
看完报栏的报纸,陈刚再去打钱局长的电话,这次打通了。陈刚急说:钱局长你好,我是陈刚,现在西安给你打电话。
钱局长:有事吗?陈刚:钱局长,我向你汇报一下,卫生局的那捐款,直到现在没给我汇到。
钱局长:这……这……我都摧了好几回了。
陈刚说:问题是款没给我,现手术没做,已花去了三万多元,我有点着急。
钱局长说:老陈啊,你也知道,都是领导干部,人家不主动,我也不好再说了。
陈刚问:哪咋办?要不,我再给陆书记打电话?在这里,陈刚要了钱局长一将。
钱局长:这……这……你先别打,你先别打,我再摧吧,迟早他会给你的。好,再没事我就挂了,钱局长不高兴了。
回到病房,玉珍问陈刚干什么去了。陈刚说在报栏前看了一会报,他没说摧捐款的事,怕引玉珍心中难受,现在她越来越敏感,怀疑性也越来越大了。
下午,姑娘来了。陈刚取出卡,让姑娘背上书包,他们到一个很远的建设银行去取款,然后给医院交押金,要不人家让你走人怎么办?银行很正规,设施也较好,厅很大,摆放了一些真皮沙发,与柜台拉开好几米的距离,门口放一台打号机,从机子里取上号,坐在皮沙发上等,喇叭叫谁的号,谁起身去柜台,其他人不让靠近柜台,若有不懂此规的人直接去柜台,保安就会上前劝阻你。同志,请您稍候。姑娘抽上号,顺手搀住爸爸坐在沙发上,陈刚将那小小的银联“龙卡”递到女儿手中,女儿那细而修长,五指尖尖的手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特意看了一眼爸爸,无声的将卡捏在手心,静静等待喇叭的叫号声。
116号,请到8号窗口。
姑娘说:老爸,你坐着我去取。姑娘走到窗口手抖抖地递进卡,轻轻说:取……取两……两万。
营业员很专业,也很麻利,转眼一切手续都已办完,低声说:小姑娘,书包来,说着将捆扎好的两捆壹佰元的人民币从那凹槽闪电式的装入姑娘书包,附近的人很难看清姑娘到底取了多少钱。可见这些大银行的员工是多么的训练有素。
出了银行姑娘悄悄说:老爸,我怎么有点害怕,手心都出汗了。
陈刚惊奇地问:大白天你怕啥?
姑娘说:我从来一次没拿过这么多钱,要是从后面来人抢走咋办?那我们可就死定了。
陈刚想到了姑娘的担心,与她妈妈的手术有直接的关系,从而联想到了钱的重要和万一出现的不测。唉!小小年纪,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学习和玩耍的时候,可现在一个无形的包袱背在了她身上,真有点为难她了。陈刚不得不给姑娘宽心了。想到此,便哈哈一笑说: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我又跟在后面,他小偷有如此贼胆,再者他怎知道我们背多少钱?小偷都是聪明人,他们不打无把握之仗的。
姑娘一听便放心地笑了。话虽如此说,一路上姑娘在前,双手死死按着书包口,陈刚紧随其后,东瞅瞅,西看看,一点没放松提高警惕。他时刻回头看看有无可疑行人在跟踪他们,后面有无停停走走的汽车或三三两两的鬼祟人影,直到进了医院大门,父女俩才算松了一口气。
交费处人不多,姑娘走到窗口,陈刚紧贴姑娘后背站定,姑娘掏出那两捆钱,只见手又轻微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缓缓递进了小小窗口,交费收据拿上后,父女俩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向病房走去,这次路过告示牌,陈刚压根儿忘了似的没看便走了过去。
进到病房,玉珍正在跟一位病人家属闲聊,便问:取上没?
姑娘答:取上已交了。
玉珍又问:交了多少?
陈刚说:两万。
唉!玉珍长长叹了口气再没说话。
突然,宝鸡的那位父亲进来哭着向大家告别,说医院让姑娘出院,病危通知书已发。若不出院,姑娘死后不能拉尸体出城,必须火花,这是国家有规定的。
李清芳一听气愤地说:这不两败俱伤吗?姑娘没治好,父亲肾给取了,也成病人了,今后咋生活?
另一家属说:没把握就别给人家这样做嘛。
大家劝说了一阵那父亲,家乡来人叫,只好抹着眼泪颤颤抖抖地走了。
此刻,所有在房的病人都没说话,都低着头在沉思,想自己的结果是不是也跟宝鸡姑娘一样。人家亲生父亲的肾都排异了,何况我们从千里之遥取来的尸体肾呢!更没保证了。
玉珍双眼含满泪花不敢去看自己的姑娘。
一时悲凉笼罩了整个房间。
陈刚打破沉寂说:时间到了,我们去职工食堂买饭去吧。
职工食堂人声吵杂,空调声轰鸣。父女俩人每人要了一碗拉条面吃完,给玉珍买了一个馒头,三样小菜,姑娘指什么人家给取什么,很快买了出来。不像陈刚说话略带地方音,喊上半天人家也不理你。走在路上陈刚深有感触地对女儿说:在外说一口普通话真重要。你买菜指到那,人家给取到那。我说人家就不理睬。
姑娘一笑说:老爸,你的普通话也可以嘛。
陈刚一笑说:可人家听不懂,你能有什么办法,这说明我的普通话还不能走向全国。
三样菜玉珍吃得香。吃完抬起头对陈刚说:老陈,明天下午你仍给我买这三样菜。
那一晚,玉珍和姑娘睡在床上,陈刚又掏15元钱租了一把躺椅,搬到护士们白天换衣服的衣柜边上,那块地方属走廊的最东头,晚上一般不去人,陈刚想好好睡一觉。他躺下,将一毛巾被盖在身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他开始做梦。
梦境之一:岳博士很严肃地走来,那白大褂被风张得向后飘起,飘得很高,举起右手手指,指着陈刚的鼻子说:我说你这人太死板,太固执,那时要跟我去长沙手术,现在你们不早就出院了吗?看!现在你们呆在这,三四万元钱花了,还没等到结果,你等到何时才能了?岳大夫,要……要……不我……我们跟……你……走……
岳博士大声说:废话。现在跟我去有何用?人体器官又不是山药蛋,我给你留着。你现在去仍像在这军医大,你就是等等等,无休止的等。
那……我们……两千元……配型费……该……该退……我……吧?
岳博士转身愤愤地说:不可能,该做的工作我们已做完。这责任全在你们自己。说完拂袖而去。
陈刚热得大汗淋漓,他动了一下身体,双脚在地板上跺了几下,伸出右手抹了一把前胸的汗液,那盖在上身的毛巾被抖落在地下,转眼便又睡了过去。
梦境之二:老娘颤巍巍走了过来,仍青布衣裤,银白头发,双眼含着泪花,右手牵着最小的孙子福娃,轻轻说:儿子,现如今你有难了,为娘的看着心疼那,你为筹钱发愁,你为给妻子治病发愁,你吃的饥一顿饱一顿,你这大半年,没睡一个安稳觉,没吃一顿像样的饭,为娘的都看在眼里。儿子呀,不要为难自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儿媳妇要命大,就能逃过这一劫,若没命那就是天意了。我让人给你媳妇算了卦,卦象不是太好,就看到那个时辰能不能躲过。
妈……妈妈……妈……妈妈……什么……时……辰……
陈刚把自己喊醒了。他坐起梦境犹在眼前。此时,仿佛有股青风从前面飘过,他转身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只看到走廊里昏暗的顶灯,和水房里锅炉发出的嗤啦啦声。只好起身去卫生间小解,小解后,回到躺椅前一看表,正值凌晨三点,只好又躺在椅子上,毛巾被还没来得及盖好,双眼垂秤锤般睁不开了,只感到又有一股微微的青风在周身旋转,同时感到了一般淡淡的凉意,头也沉得似乎抬不起来,浑身犹如放了气的皮球般松池。陈刚再次进入梦乡。
梦境之三:老岳父气乎乎地来到了陈刚跟前,只见头戴蓝礼帽,身穿中山装,前衣口袋插一支老式英雄钢笔,脚蹬牛皮翻毛皮鞋,双眼怒睁,嗒——嗒——嗒,陈刚听到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岳父:小伙子,今天我是来向你问罪的。
陈刚:你……你……
岳父:我姑娘嫁给你,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倒反给得了一身病,你给我作何解释?
陈刚:我……我……
岳父:我姑娘有病,你为什么不给早看?
陈刚:没……发……现……就……
岳父:怕是你舍不得钱吧?
陈刚:不……不……是……那……样……
岳父:要不是看到我小外孙女的份上,我姑娘早跟你离了,或许我把你也灭了,跟着你这穷鬼有什么好处。
陈刚:我……穷……但……去……不……
岳父:你说怎么给我女儿治病?其他少啰嗦。
陈刚:换……换……肾……就好……了……
岳父:你给我保证,要不,我就拉你阎王爷那里去讲理。
陈刚:我……保……证……
岳父:好,今天就教训到这里,明天再来教训你,看你长记性不,看你亏待我女儿不!
陈刚:别……别……再来了……我……怕……陈刚再次把自己喊醒,浑身已被汗湿透了,连想到这三个梦,他伤心地哭了。他觉得岳博士说的有道理,当时咋就没想到来这里又要再配型等肾源呢。他觉得老娘可怜他,关心他,可老娘已早早离开了人世。他觉得岳父来问罪,也有他的道理,我不能怪罪人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谁人不心疼。
此时,指针已指到凌晨五点,陈刚再也不能入睡,胡思乱想了半天,便想起了“建安七子”阮籍的一首《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
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
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
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
忧思独伤心。
早饭刚吃完,陈刚的手机便响了。是本单位王晓琴会计打来的,说抽空来看玉珍。王会计老家在西安,老公是原第十九军的政委,跟中央军委的郭伯雄、王克等军界人物在一个办公室待过,在单位人人皆知。所以王会计也显得很自由,大半时间都待在西安,照顾他的宝贝儿子。娇女就在军医大上研究生。上次陈刚就给她打过电话,意思是通过女儿,找个技术比较高的大夫,到时给玉珍亲自做手术。今天王会计特意来电,陈刚听了很高兴。
他把此消息告诉了玉珍,玉珍只说太麻烦人家了,不要让来了。
早晨,小护士进来对玉珍说:老太太,你今天要去西楼做B超。
陈刚问:做B超干啥?护士答:不知道,医生安排的。老爷子,你有不清楚的地方,亲自去问医生吧。
李清芳说:这些人真是的,你们有那么老吗,什么老太太,老爷子的,听得很不顺耳。
玉珍便笑说:老了老了。在姑娘们的眼中已是老太太了。从这个角度说,我们人的一生大半路程已走完,这次手术要不成功,也不遗憾了,就好好到毛爷爷那里学习斗争哲学,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还是其乐无穷。斗他个人仰马翻,斗他个你死我活,斗他个乾坤倒转。
哗!玉珍将大家逗笑了。
太原小孩的妈妈说:刘大姐平时不说话,说起话来还挺幽默的。
李清芳说:刘大姐是“老三届”,文革结束后第一批文科大学生,当然跟我们不一样了。你们看她写的那字,就知道她文化有多深了。
见笑,见笑。说着玉珍和陈刚与大家告别去西楼做B超。路过那告示牌,俩口不跃而同地抬起头,看向那小小告示牌,摧款栏里他们的名子没出现,俩人谁也没说话,径直向科室大门外走去。
下午六时许,玉珍兴致很高地对陈刚说:老陈,我很想吃那天你跟姑娘去买的那三样菜,去看看若有再买点来。
陈刚说:只要你想吃我就去给你买,怕的就是什么也不想吃。说着拿起饭盒,到开水房冲洗了一下,径直向职工食堂急急跑去。来到食堂人很多,急走到卖各种小菜的窗口,里面两位约四十左右年纪的女士在卖菜。一个胖,一个瘦,胖的那胖的邪乎,瘦的那又瘦的可怜。陈刚连喊几声没人答理,买菜的人越挤越多。
陈刚又喊:给我一份凉拌土豆丝,一份海哲丝,一份伴凉皮。
那胖女人,好像把陈刚看了一眼,又去给其他人卖去了。
陈刚再喊:其声被别人更大的声音湮没了。
陈刚心中想:这陕西人的嗓门真大。
转眼那几盘凉拌菜,就狂风卷残云般,一无所有了。陈刚只好悻悻地向科室的小食堂走去。小食堂只剩凉拌波菜,麻辣豆腐块,只好各买一份,又买了两个馒头,用耐热塑料袋买了一碗大米稀饭,向病房走去。
玉珍一看菜,莫名的火就发了起来,根本不问陈刚什么原因,认为他是偷懒,压根就没去职工食堂,是直接去小食常买的菜。她将筷子拿起在铝制饭盒上咚咚咚连敲了数下,很生气地抬起头,不认识似的双眼一瞪,将陈刚审视了半天,带着哭音悲伤地说:老陈,今后我再不拖累你,你把钱给我,给我。说着将那苍白的右手伸出又说:给我,给我,给我,以后我自己去买,说完泪水便涌满了眼眶。
我……我……我……去……陈刚欲解释。我不听你解释,玉珍手一挥,意让陈刚闭嘴,说完唰一下躺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便哭了起来。那被子一抖一抖地,让人看了不忍。
此刻,陈刚心中刀绞般难受,在他的心中多么想让妻子能多吃点啊!自从得了这病,吃饭就没了食欲,要么不想吃,要么就呕吐,让人觉得怪可怜的。民,以食为天,可老天不让你痛痛快快吃,人有什么办法呀?那次透析完,那漂亮的科主任给打来的大米饭,萝卜红烧小排骨,因刚透析完的原故、玉珍将那不多的几块小排骨全部吃了。边吃边笑说:这是我多少天来吃得最香的一次。平时一闻到肉味就发呕就恶心,今天感到了肉的香味。可第二天陈刚再将那小排骨买来,玉珍就没食欲了,说一闻就发呕。不想吃,不想吃了。
玉珍将头蒙上不理陈刚。无奈,陈刚只好下楼,转到医院生物实验室背后,那里没有游人去,有一块草坪,有几棵较大的法国梧桐树,他铺了一张废报纸坐在树下面,过电影般想自妻子得病以来的前前后后。当想到他断了的左指,当想到老岳母不给他饭吃,当想到去家乡筹款的一幕幕情景,他便心酸地哭了。人啊,人!要是不被别人理解是多么的痛苦啊!唉!活人真艰难,要不是姑娘割舍不下,还不如自己先走一步,一死百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何必如此的煎熬,从精神上说,有时好人比病人还痛苦。
想到此,陈刚掏出三元钱一盒的“海洋”烟,只见烟盒已压得扁扁的,里面孤苦伶仃只剩一支烟,一头的烟丝已倒空,他取出,将没空的那头放在烟盒上,用劲往实里磕了一下,将虚的一头用手拧了再拧,便点上抽了起来。他将那只烟盒举在眼前一边边看,仿佛要发现什么暗记什么的。其实他就在看烟盒上所印的那些字:什么: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什么焦油量:11mg,烟气烟碱量:09mg,烟气一氧化碳量:11mg,什么××烟草工业有限责任公司出品。这些看完,他又翻转到背面将英文说明也看了一遍。记得考研那年恶补外语,结果英语以九分之差,名落孙山。所以英语仍没丢光,看和译均还可以。
正在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从大脑中闪现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魏尔伦的诗歌名篇《秋歌》。他复颂了一遍,取出中性笔,在烟盒上将《秋歌》进行了改写:怨声
像悠长
呜烟的西风,
刺骨、寒冷,
划破了我的心。
当梦醒来时,
一切窒息,
一片忧伤,
回首往事,
眼泪汪汪。
我走了,
随着无情的西风。
风吹我
到这里,
那里,
似一片枯叶
在飘零。
陈刚坐了三个小时,他一看表,差一刻便下午六点了。便起身上楼取饭盒去打饭。他路过小告示牌,扫了一眼上面,没有“刘玉珍”三个字,就急急走了过去。来到病房,不见妻子踪影,李清芳笑喜喜地说:陈大哥,大嫂她自己打饭去了。
陈刚说声谢谢,急转身便去职工食堂,路过小告示牌那地方,下意识地又瞅了一眼,便急急下了楼。向职工食堂跑去。
远远看到玉珍穿着病号服,手里拿着饭盒,跟一位五十左右的男子在说话,此人好像是食堂的负责人。
待陈刚走到跟前,玉珍一笑对那男子介绍:这是我先生,姓陈。
陈刚对那男子笑说:您好。
那男子说:您好。
陈刚问玉珍,怎么没去买饭?
玉珍哈哈一笑说:人家管理员大人不让进。
那被玉珍称为管理员的男子也一笑说:我们医院有规定,穿病号服者不能进餐厅,我正在给大嫂解释呢,以后来吃饭时把它脱了。
陈刚急说:你们食堂那几样小菜不错,我赶紧去买几样。说着接玉珍手中的空饭盒。
那位男子说:早没了,每天就做那么几瓷盘,卖完为止。
其他玉珍均不想吃,听管理员说没了凉菜,只好往回走。路过家属区,只见有好几个摆小滩的,其中有一家卖有各种糕点,从色泽上看特诱人。陈刚说买点糕点你吃一下看怎样。
他们走上前,问了价钱,每斤五元,陈刚让各样切了一块,每块一斤,秤上糕点走过来时,玉珍说:老陈,我昨天冤枉了你,你别生气,不知当时为什么那么烦,胃里也像空转般难受,一看不是那几样菜,一下子情绪坏到了极点,忍不住的给你发了火,都怪我不好。
陈刚说:没关系,夫妻之间,难道我还计较吗?我能不理解你的心情吗?要是我早发疯了。
玉珍说:当时发完火,我看到你木呆呆站在床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我一下子心仿佛被人揪碎了。这大半年来,夫君跟前跟后,多不容易啊,双眼都没神了,身体显得单薄而消瘦,何时那嘴唇都是一层干皮,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地想大哭一场,所以我急急将头用被子包上,拉起被角塞住了嘴。
陈刚说:没关系,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关键是心态。有人不是说:
北风对雪花说我是冬天;
春风对小草说咱们是春天;
海风对绿叶说咱们是夏天;
行云对落叶说咱们是秋天。
我们就要有北风、春风、海风、行云的心态。
夏天的下午六点多,太阳仍挂在西边,给三秦大地一次次吹来热浪。人们都是单衣单衫,赤脚行走匆匆。知了在树上鸣叫得烦人。
玉珍说:老陈,走,我们到那边草坪去坐坐,回到房里也热得很。他们俩从园丁铺成的石子小路向西边的草坪走去,走在小石子路上,脚底下能起到按摩的作用。路上碰到了透析室的小王跟丈夫,便相互打了招呼。
那小王走过去了,又回头笑说:你们老俩口真好,相亲相爱。说完一拉丈夫的胳膊说:看好!以后我老了,你也要像陈老师对刘大嫂这样对待我,否则我饶不了你。
哈哈哈哈,那年轻丈夫便狂笑了起来。
坐在草坪上,打开糕点,陈刚和玉珍开始吃。绿豆糕略带甜味,玉珍连说好吃,好吃。
陈刚说:明天再买,明天多买些,只要你爱吃。
掉下去的碎沫很快引来了不少蚂蚁,俩人低头便看起了蚂蚁搬家。从蚂蚁们的来势,可判断其嗅觉相当灵敏。转眼就有数不清的蚂蚁为那些糕点渣,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仿佛希特勒引起的二次大战,蚂蚁们全疯了。一粒糕点小渣,你刚顶在头上跑开,被它又夺了下来,他刚顶在头上跑起来,又被我拦截了,仿佛一片混战。再仔细看,却乱中有秩。那匆忙程度可用饿虎扑食来形容。也可用山欲雨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来指代。
玉珍拿起一草苗,一边拨弄蚂蚁一边说:看来只要是动物,都为食物而争斗,为食物而亡命。
陈刚说:那当然,这就是达尔文所说的“适者生存”的法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玉珍说:你说小小蚂蚁,竟可扛起比它身体大好多倍的物体前进,这是为什么?真不可思议。
陈刚说:根据科学家研究,一只蚂蚁可扛起比自己体重大几十到上百倍的物体前行,你只道这是为什么吗?
玉珍说: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你怎么又反问我了?
陈刚很自信地说:那,我来告诉你。蚂蚁有六只腿,每条腿好比有好多台小发功机的物质组成,所以它力大无比,是目前力气最大的昆虫。体内有一种物质叫蚁酸,它的用途是纺织、制革工业的还原剂,还是一种很好的消毒剂。
玉珍惊叹地说:嘿,真了不起!蚂蚁王国也迷幻无比。
他们坐到日落西山,黑影下来,才回到宿舍。刚进门李清芳就说:太原的那小孩,回去才三周就死了。爸爸办手续来了,当时走得急没办。
唉!玉珍长叹了一口气说:老陈,要么我们不做了,办手续出院吧,我咋有点怕,听到的都是一个个不幸的消息。
陈刚说:没关系,静下心来等吧。多数时间都等过来了,每个人各体差异大,他不行,就不一定你也不行,方警官那奇迹又作何解释。
一天下午,王晓梅开着军车,后面跟着家里的勤务员来到了医院。王晓梅的到来,仿佛从南方移到北方的一道迷人的风景线,照的整个房间习习生辉。先看她的穿戴,洁白的真丝短袖衫,月牙形领口,蛋青色短裙,正好垂在两膝以下,白色真皮凉鞋,从商标看是“惠特”名牌。蛋圆脸,齐耳短发,大而黑的双眼,小口涂淡淡的唇膏,细若游丝的铂金项链挂在雪白的颈部,那鸡心小垂上有颗蓝宝石在闪闪烁烁。她本人会说普通话,因在老家西安,所以她说一口地道的西安话。
第一句就对玉珍说:嫂子您好!本应早来看你,因一些小事打扰,所以来迟了,请老嫂子多加原谅。你和陈老师来到我们家门口,理应多多关照。
陈刚急说:那里,那里。你来看我们就已很感激了。
玉珍接着说:你能来看我,我已感激不尽了,这都有些不好意思。
王晓梅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守家在地,我跟老陈一个单位工作十几年,我们姑娘又是老陈的学生,你就是我们家的师母。
玉珍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王晓梅又说:既然来了,嫂子就安心住下治,你这种病,跟其他病不一样,何时能手术不由他医院。你就慢慢等吧,总有等到的一天。
陈刚接着说:就是,没肾源他医院什么办法都没有。不像其他手术,医院能定夺。
玉珍说:已经来了,只能这样了。
王晓梅又说:有什么困难,老陈你就直说,缺钱我给你送卡,缺粮我给你送饭,找关系我就给你托人,说完自己先笑了。
陈刚笑说:那就太感谢你了。
王晓梅笑说:我们之间不要说见外的话,什么感谢之类的我不爱听。
陈刚陪笑说:好好好,感谢二字收回。
玉珍接着笑说:王会计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王晓梅笑说:我们陕西人都是直肠子,喝西风酒,吃羊肉泡馍,听秦腔是人生三乐,外地人听我们说话,就好像在跟人吵架。
哗!所有在场的人一听都笑了。从外省来的几位病人家属,都认为陕西人说话,就是在吵架,声音大,嗓门也大。
王晓梅转过头,面向陈刚又说:老陈,你说好笑不好笑,上次去北京,我买了一件裘皮大衣,当时看着也不错,回来我们亲戚都说不好,这咋办?正好中央军委的王克来我家,听了此事,说坐我们的专机,去北京再换一件不就行了嘛?我又坐上人家飞机去北京换了一趟。
天哪!陈刚夸张地笑说:一件衣服专门坐飞机去换,你们这些当官的人家,还叫我们老百姓活不活了?我们赶快上吊去吧。
轰!大家听后又都笑了。王晓梅一笑在陈刚身上拍了一掌说:谁不让你活了?弟妹我不是看你来了吗?
陈刚笑说:今天表现不错,应该嘉奖。
说笑了一阵,王晓梅说:走,我们去找找他们的院长,到时让最好的外科专家给老嫂子做手术。
临出门又对玉珍笑说:精神愉快,情绪稳定,慢慢等吧,其他事我和老陈保证给你办好。
在院长办公室。王晓梅向院长问好后又问了院长夫人身体如何,后又向院长介绍了陈刚,相互让坐后,陈刚一观,此人约五十七八年纪,中将军衔,真是坐如松,动似风,标准的军人派头。
王晓梅给院长说了来意,院长说:没问题,到时我给你安排就行了,正好从英国进修回来了一位年轻专家,在肾移植方面很权威。
走出将军的办公室,卫兵给他们敬了礼。
王晓梅说:老陈,照顾病人很累人,但你也不要把自己拖垮了,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只有你健康了,才能照顾好病人。看,你现在比原先都瘦多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刚说:知道,知道。但双眼无法控制的已汪满了泪水,说话声也带了哭腔。
王晓梅看到了,也双眼一红说:别难过,挺住,挺过去就对了。人活一世,谁没个难事,这个坎过去就对了。我也相信你能挺过去。
陈刚说:好,听你的。和王晓梅告别后,陈刚呆站在那,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一直看着那小车消失在车流中,他才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他调正好情绪,心想看来老天有眼,认识了院长,玉珍的手术就十拿九稳了。英国进修的专家绝对厉害,我们兰医二院的岳博士就是从英国进修回来的。那技术真是一绝,听说在他手中还没出过一次医疗事故。更不要说死人了。
由于情绪平稳,这次路过那摧交住院费的小告示牌时,陈刚破天荒的没抬头看它,径直走了过去,仿佛那小小告示牌是让人讨厌的人一样,压根儿就不想正眼理他,理他就恶心,就脏了眼球。
陈刚一进病房就对玉珍说:一切顺利。说完一转头,看到临床的陪员家属李清芳正在看一本书,便问:小李,你看什么书?
李清芳甜甜一笑,把书递了过来,陈刚接过一看是1987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集《自己的歌》。作者简介说瓦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他的诗作无拘无束,汪洋姿肆,创造了一种不拘音节,不押韵脚的现代自由诗,诗集《草叶集》开创了美国文学史的新篇章。
陈刚情绪高涨地说:小李你知道吗?外国诗歌一经翻译,原有的形式特征就会丢失和改变,那种特有的韵味就体现不出来。你等一会儿,我把惠特曼的《我自己的歌》(之一),给你翻译成英文你再读读,那感觉可就大不一样了。
李清芳说:我这水平哪能读懂英文啊。
陈刚自信地笑说:没关系。我翻译出来、朗诵给大家听。
好。家属病人全拍手赞成。因来到医院,人人都忧愁、压抑,心情不好,难得有此机会,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玉珍也自得地悄悄地说:都老大爷了,还撑能。
陈刚取出笔记本,掏出中性笔,拉过小凳子,爬在床边上便翻译了起来。Song of Myself〖HT〗I celebrate myself,and sing myself,And what I assume you shall assume,For every atom belonging to me as good belongs to youI loafe and invite my soul,I lean and loafe at my ease observing a spear of summer grassMy tongue,every atom of my blood,form'd from this soil,this air,Born here of parents born here from parents the same,and theirparents the same,I,now thirty-seven years old in perfect health begin,Hoping to cease not till deathCreeds and schools in abeyance,Retiring back a while sufficed at what they are,but never forgotten,I harbor for good or bad,I permit to speak at every hazard,Nature without check with original energy不到半小时,陈刚就将《我自己的歌》翻译完了。他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便站起,对大家微微一笑说,现在我给大家朗诵。献丑了,不足之处,请多多原凉。
陈刚语气舒缓而流畅,口语显得特别西化,时尔似行云流水;时尔又如黄河咆哮;时尔抑扬顿搓;时尔平缓又豪放,给人传出一种自然之美,天籁之音。可惜大多数人都听不懂英文,只觉得陈刚微闭双眼,摇头晃脑的样子特别可笑,只好看着他的动作发笑。
正在这时,实习医生进来了,问:你们这么高兴在干什么?
李清芳抢说:陈大哥在用英文给我们朗诵惠特曼的诗呢?
实习研究生接过陈刚的笔记本一看,说:噢!你的外语底子真不错。
陈刚笑说:当年考研,外语差九分名落孙山,要不我早就是你导师了。
哈哈,大家都笑了。
实习医生又说:老爷子真有两下子。
陈刚调侃:可惜朽木一块了,无用武之地了,良马有伯乐,璞壁有卞和,我是什么也没了。
实习医生又说:不能那样说,老有所为,夕阳无限好,人间重晚晴。好好发挥你的余热吧。
实习医生走后,大家都各忙各的事去了。陈刚仍沉浸在兴奋之中。
熄灯后,人人发出了均匀或不均匀鼾声,玉珍此刻也睡得很香。只有地灯发出黄昏的光,仿佛在暗暗监视着在病房的人们,又仿佛在关照着他们,起夜时别碰在其他物件上,找不到拖鞋就看我一眼。
陈刚仍不能入睡,思想如脱僵的野马,跑得飞快,根本无法控制。想玉珍发病的前前后后,想手术后会怎样?想姑娘毕业后工作会找到哪?想老哥身体一天天不行了,但还得干繁重的农活。想老母亲要在世,不知要给我鼓多少劲,帮多少忙。不知小花木兰现在怎样了,上学怕是没希望了。如玉珍有个三长两短,老岳母跟儿媳关系不和的话,自己就得瞻养他一辈子。老太太那脾气,如何去忍受?唉!下半辈子看来是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