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376年,我家祖先由苏州阊门五里十甲迁住高邮大卢马庄,便久居于此,历经数代,繁衍生息。到了1872年,即清同治十一年,曾祖卢连山参加科举院试,中秀才,获授黑缎铜顶猩红缨穗“秀才帽”后,在当时来说,家有秀才,便是家族莫大的荣耀,不仅地位明显提升,在老百姓眼中,那就是“书香门第”。曾祖卢连山得此殊荣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将祖传的中医发扬光大并代代相传。于是,1878年秋,即清光绪四年,他在大卢马庄将高祖卢敬显创办的“中药铺子”升格为“金瓯堂医馆”,到了父亲卢筱仙这辈已是第五代中医传人。
我出生时,父亲就在镇医院上班,大哥已成家,大姐与二姐出嫁外乡。我与母亲,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在农村生活。我跟着三哥在大卢学校上学,其他三个哥姐在生产队务农。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还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每到晚上,农村静得出奇,黑得出奇,除了天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星光外,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不像城里那么明亮,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没有人们走路的踏踏声,没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更没有人群传来的喧闹声。我们家住在村东南角的墩子上,单门独户,晚上几乎没有人串门。晚饭后一家人就围着八仙桌上的煤油灯,哥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时听到的遇到的一些新鲜事。二哥说,以后不要点煤油灯了,今天在田头听大队干部说,我们大队要通电了,每家可以装一只15瓦的电灯,不能多装,装多了会跳闸,大家都很兴奋,期盼早点通上电。提到煤油灯,不但不安全,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火灾,更麻烦的是,有钱的人家点带灯罩的煤油灯还好,没钱的人家点没灯罩的柴油灯,时间不长鼻孔里黑乎乎的,用手一掏全是烟灰。三姐说中午在大埂上遇到一个箍桶匠,是澄子河南过来的,说我们这儿有个姓卢的姑娘嫁过去三四年了,一直没有生小孩,婆婆说了几句,她就生气离家出走,全家人都在找她,三天过去了还没找到,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她,问那个箍桶匠那个姓卢的姑娘是大卢还是小卢大队的,他也说不清,母亲听到后双手合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她能平安就好。
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哥姐们在生产队劳动时遇到的不平之事。农村土地改革时,我祖父还在世,按人口摊算就多了几亩田,被定了富农,到了“文革”时期,“地富反坏右”是专政的对象,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三姐与二哥只上了初中和小学就辍学务农了,在校期间三姐的语文特别好,口头表达能力也很强,说起话来,思路清晰,有板有眼,在镇初中还是语文课代表呢,写的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在班上朗诵,要不是受家庭出生的影响,上个高中出来做个教师是没有问题的。二哥的珠算打得又快又准,只要听到题目报数或看到计算题型,他就能立即回答或打出答案。他们俩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字写得特别好看,在校时老师都夸他俩天赋好,有出息。最惋惜的是四姐为了挣工分补贴我和三哥上学,她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十四岁就跟三姐与二哥参加生产队劳动。
常言道,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哥姐没有上学不谈了,生产队有些人还借此欺负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尽管三位哥姐在生产队干起活来从不落后,栽秧、割稻、挑土、挖沟,总是领先,但还是有人说我们家干农活人少,吃闲饭人多,给生产队拖了后腿,小队长在安排任务时,重活累活几乎都是优先安排他们去做。见此情形,我哥姐敢怒不敢言,忍声呑气,逆来顺受,到了年终开会分余粮钱时,我们家每年都是超支户,挣的工分不够买口粮,只好预借下年度的口粮维持生活。这些话只有回到家里,关上门,与母亲说说,在外面是不敢说的。
我母亲虽不识字,但很明事理,每每看到哥姐们的委屈样,都安慰他们,普天之下,又岂止我们一家,这样的日子终会有个头的,并劝导哥姐想开点。母亲说,在清朝的时候,我们家就开了个金瓯堂医馆,在我们高邮里下河地区很有名气,至于名气有多大,我母亲也说不清,只是常听她这样说,我们这儿是水乡,外出都是坐船。农村合作化前,送病人前来请爷爷与父亲看病的船只,每天天不亮就来排队,当时的木船叫三板子近处来的是用篙子撑,长途是划桨,因农村没有长堤,圩堤有树木长长,没纤路,多是手撑。正常到了晌午时分,沿河边船挨船总要排到一二百米之远。由于我家河边码头小,只能停靠两三条船,多了就无法停靠,病人上下船也不方便。每遇危重病人父子则上船就诊,爷爷负责望闻问切,父亲负责记录开方,最后爷爷到医馆复核,就由大姐和大哥负责为病人抓药,那时,我们家在村子里也算是比较殷实的,也受人尊敬。
到了我能记事的日子起,家中医馆已没有了,只剩下开医馆用的老物件,记得很清楚,在西房的旧书橱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线装版的古医书,书柜的最上头,有个竹篾编织的药箱,药箱内小铜刀、小铜针、小铜勺,还有葫芦娃状的小陶瓷药瓶分别放在四层小抽屉内;在堂屋正中间的老爷柜内,切药草用的铡刀,还有配药用的碾槽、药戥子和铜捣筒等,默默地沉睡在那里,到了1976年秋天唐山大地震时,我们这里家家搭防震棚子,我与三哥大约十来岁,为了防地震每晚都要躲到老爷柜内睡觉,这时不得不把这些老物件清理出来。白天,我们叔侄几个小玩皮就偷偷摸摸把老物件拿出来当玩具玩,后来有些小物件也不知不觉丢失了好多,实在可惜。
小时候,在我们这里都把到镇上叫上街,到县里叫上城。每到礼拜天,父亲从街上回到南园,家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庄上的长者,大队的干部,还有慕名前来看病的,川流不息,而我却感到很害怕,因为,只要父亲在家里,我们小孩就不自由了。他很严肃,严肃得让我们几个小孩不敢与他说话,个个都躲着他,听到他走路的脚步声,我们就跑得远远的,我们很少看到他对我们小孩有笑容。我有个外甥,年龄与我相仿,几十年后了他还说,我们小时候看到外公就像看到“大老虎”一样。说实话,我从小大部分时间与我妈妈生活在南园,每次见到父亲,我都老老实实,毕恭毕敬,稍有差池,不是遭到训斥,就是被罚站,而他对外人却很客气,说话慢条斯理,尤其是对前来看病的人,他不管年龄比他大还是小都统一都尊称哥姐,对方听了很开心。就在他去世几十年后,人们一提到他,都说他人很随和,没有架子,医徳医术也很高。也许是受父亲之影响,我对病人有一种特别的同情感。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记得18岁那年,没有考上大学,虽然父亲在医院工作,当时我是农村户口,在那个年代,农村户口的青年是没有资格参加城市招工的,更不要想去国家机关,全民、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上班了,就连服兵役,家庭成份不好,都没有资格报名。父亲退休时正值三哥高中毕业,符合顶替政策,于是三哥顶替了父亲在医院工作,而我到了高中毕业时,再也没有机会顶替转户口了。当时虽听说要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全部摘掉“地富反坏右”分子帽子,与贫下中农家庭子女享受同等待遇。然而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批文。
何去何从,全家人都在为我的前途着急,如果就这样让我在农村种一亩八分地的责任田,虽然也能生活,但好不容易上了个高中,想想太可惜了。不种田吧,又能做什么呢?富农分子帽子还没有摘掉,兵又当不了,三哥提议让我到县城红旗中学复读一年,三哥负责每月给我5元生活费。当时我想,父母已60多岁了,加之年迈体衰,我在家又是最小,父母把我们兄姐8人抚养成人已不容易,不能再增加他们二老的负担了。于是,我惋谢了三哥的好意,当即表示不复读。父亲听后,沉思良久,试探着对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目前的状况下,还有一条出路可走,就是与他学中医。
提到学中医,其实我心是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在他们眼中,我还是小孩,在家我也是排最小,平时根本就没有我话语的份,现在父亲提出来了,当然很合我的心愿,内心很激动,于是便愉快地答应了。他接着说,我们家祖传五代中医了,都是靠行医教书吃饭的,你如能学好,不但可以把祖上的衣钵传承下去,也算是有个饭碗。至于以后怎么样,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1年9月份,那年我刚满18岁,就这样与父亲开始学习中医。
回忆当时我为什么选择学中医,现在看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解决吃饭问题,至于其他还没想那么多。我问父亲,要学多长时间,才能给人看病,父亲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现在先不要想何时能给人看病,目前你的任务是先看书学习,打牢基础,把《药性赋》、《汤头歌诀》还有《脉诀》等几本书看懂背熟,然后再开始学临床实践,至于何时可以给人看病,还要取决于你的学习进展情况。随后,父亲从书橱里找来了一本尘封已久的线装《雷公药性赋》,对我说,这本是爷爷学医时读过的《药性赋》,我小时候也读过,你大哥也读过,是学中医的启蒙书,你不但要把这本书背下来,还要把书中按寒、热、温、平四性分类的248种药性功能全家记熟,等你把这几本书,看懂背熟,有了基础,你就可以到我身边,我慢慢把看病的医理和方法讲给你听。
按照父亲说的,我一点不敢马虎,更不敢偷懒,在老家南园边种田边读书。时光荏苒,一晃到了1983年秋,当我满怀信心,把《药性赋》与《汤头歌诀》背熟后,背着书包,带着行李,从南园步行到街上,也就是现在的三垛镇地段医院,在中医室父亲见到我,非常高兴,那时父亲已退休,被医院留用,他简单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后,就要我把《药性赋》背给他听一下,我当即说,好的。我边背边看着他闭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不时地流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说,蛮好的,从现在开始可以与你讲讲四诊八纲了。听到这话,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算落了地。此后,我就住到了三垛,在父亲的宿舍与他学习中医。白天,他上班,晚上就教我中医理论。
记得他第一次与我讲的是对中医的认识,他说中医如同一个神秘而引人入胜的宝库,蕴含着中华民族数千年的生命智慧。它的存在,就如同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说,“中医是中国的瑰宝,是民族的骄傲。”千百年来,在历史的长河中,中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以其独特的理论和实践,为中华民族的健康和繁衍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中医的治疗理念,讲究的是“天人合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这个理念至今还深深烙在我的心中。他接着说,中医的魅力,既在于其独特的诊断技巧,也在于其多元化的治疗方式。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的四个基本步骤,通过这些方式,中医能够准确地了解病人的病情,从而制定出最合适的治疗方案。而针灸、推拿、草药等治疗方式,都是中医的特色。这些方法既能够解决表面的病症,也能够调整人的整体机能,达到标本兼治的效果。通过学习,我对祖国的中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深深地爱上了中医,更加感受到祖国中医文化的博大精深,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中医早日学好。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可又不能和命运做对。正当我满怀希望正准备学习临床医学实践的关键时刻,三垛医院姜院长与我父亲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我的中医梦。那天下班,见到姜院长与我父亲边走边聊,进入宿舍后,听到姜院长对我父亲说的,卢老呀,听说你小儿子现在开始与你学中医,这是件好事。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下呢,现在没有师带徒的规定,你千万不能把你小儿子带到门诊去呀!这样传出去不好,刚刚才把你“帽子”摘掉,为你平反,你要考虑社会影响哟。短短几句话,我听了就像一把刀子,直戳我的心。本指望学好了,能到医院与父亲、大哥在一起为病人看病,现在医院不能去,国家又没有私人开诊所的政策,学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苦苦读了两年多的医书,现在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的心开始慢慢冻结了。
青春年少的我,劣根性就不愿忍受命运的煎熬,现在既然已摘掉了富农分子“帽子”,那我还等待什么呢?终于在沉默中鼓足勇气,重新调整方向,走出去,闯一闯,抓住最后的机会,到部队去。在集结号的召唤下,我毅然挺直腰杆, 恋恋不舍地丢下了与我相依为伴的《药性赋》,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青春投向了火热的警营,来到了武警部队南通市支队,成为一名光荣的国门卫士。(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