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传奇
文/姚广西
杀猪
七十年代的第三个春天,说的上是风调雨顺。两场不大不小的春雨下的太及时了,春作物播种已无问题。小麦长势喜人,是个丰收的好兆头。
可是社会上的形势就不那么好了。批林批孔运动轰轰烈烈,又加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高潮,有些农村搞的乌烟瘴气。社会上甚至出现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极端口号。农村的任何经济事物都可以扣上一顶资本主义的帽子肆意抹杀。
任家五队的一切经济作物都面临被取缔的危险。十几亩地的菜园是五队的经济收入的主要支柱,有的公社领导几次在大会上说这是公开抵触“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他们对领袖的话断章取义,只提以粮为纲,不提全面发展。并振振有词的说“粮食都不够吃,种什么菜!”可是他们就不想一想,五队的粮食为什么就够吃,就年年交公粮,卖余粮?弓坊,油坊更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除。
老田的压力可想而知。有时候,一天起来,干部社员们开会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要多,极左思潮发展到了极致。老田因为搞政治活动不积极,队长职务被任怀文撤了好几次,但由于有犟死牛,老昌爷,付会计,穆队长坚持正义,任怀文吃过几次苦头,所以対五队的具体事情不敢轻易插手,他的权力在五队并没有得到施展。
老田被他撤职也是表面的事,五队的工作并没有受到多少干扰。老泉叔虽然名义上还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开会时经常连发言权都没有。任怀文名义上是革委会副主任,但掌实权。因为他得到了公社某些极左领导的信任。这些人早就想把任怀文吸收入党,当上任家村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但是公社党委有老成持重的尤书记等人主持,知道任怀文思想品质太低,不能委以重任,这些人才没有得逞,任家五队才没有遭到破坏。
任家五队不只是经济搞得好,牲口养的也不少。常年有八九头牛,三四匹马。自己的活忙完了,经常去帮助别的生产队。当然饲料粮也得留得充足。可是年前把三头老的实在不能耕作的老牛卖给了县食品公司(那时农民是绝对不敢私宰耕牛的,私宰更牛是要被判刑的)。这样一来,饲料粮就余下了一部分。几个饲养员向老昌爷提议,利用这些粮食,买几头猪仔养起来,到过年让社员们分点肉,过个好年。
老昌爷也觉得不错,向老田一提,老田认为可以,反正这些粮食余下了,正好派上用场。当下拍板,马上买了三头小猪仔,养了起来。要说这三头小猪仔也真争气,咋喂咋吃,咋饮咋喝。
那时一般农户根本养不起猪,就是勉强养一口猪,一年至多能养到百十斤就很好了,原因很简单,就是缺粮食。这三头小猪自小就膘肥体壮,臀大腰粗。好些社员们下地时都禁不住到猪圈前看两眼,这也反映出社员们的期盼。能分几斤猪肉过年,真是奢望。夏完了,秋过了,但是冬未闲,五队的社员们依旧在弓坊,油坊里忙碌。外面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弓坊,油坊里边却是热火朝天。蹬轧车的,拧大轮的,抡锤夯垛的,摁葫芦趸油的,多数时候光着膀子,汗流浃背。
社员们怕穷不怕累。看到自己比别的生产队优越得多的生活条件,浑身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每到过年分红时,攥在手里的那一沓钞票,让内心感觉到真正的安慰。老田在全队社员大会上宣布宣布:腊月二十四全队停工放假,二十五分红,二十七宰猪,二十八分肉过年。小青年们一阵欢呼:解放了,赶集去,买鞭炮去,买年货去。
腊月二十七的早饭后,艳阳高照,暖哄哄的,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今天杀猪,犟死牛任思勤是主刀,他的父亲就是干这一行的,很有一手绝活。他自小耳闻目睹,自然不会外行。他提前把刀子,叉子磨得流光铮亮,早早来到了饲养场。看热闹的社员们也来了不少。生产队过年杀猪分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还有些别的生产队的人们来瞧热闹,比村里开群众大会的人们并不少。
多数人们在议论着这三头猪的分量。有人说最大的那一头有三百斤,有的说最小的那一头也有二百多。老田笑嘻嘻地说:“不忙,捆起来一过称就知道了。”说着话,有人把磅秤从屋子里推了出来。
杀猪开始了,三头大肥猪好像知道了要发生什么,屁股挤在墙角,脑袋朝外,瞪着惊恐的小眼睛等待着被杀的那一刻。十几个青年人跳进猪圈,七手八脚的,毫不费力的就把三头肥猪捆了起来。老田喊了一声:“别过称了,杀完以后称肉吧!”
饲养员们早就烧好了两大锅开水,任思勤手起刀落,麻利的给三口猪放了血,接着,有十几个人帮忙,退毛,开膛,洗下货,抹头,不到中午,宰杀就完成了。老田说:“不用等明天分肉了,今天下午就分。”
就在这时,饲养场门外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任怀文和两个公社的驻村干部,后面跟着几个执勤的民兵。民兵们手里拿着木棍,铜锣,还有一块大木板子。在场的人们都愣住了,老田明白了,这指定是任怀文捣的鬼。任怀文用手一指老田,冷笑了两声:“老田,你知罪吗?”
还没等老田说话,犟死牛一手持杀猪的尖刀,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任怀文的脖领子。老田抢前一步,推开了任思勤,并狠狠的瞪了他两眼。任思勤往回一抽,闪开了。老田怕任思勤一莽撞把事情捅大,所以急忙拦住了。任怀文被任思勤一吓,连忙倒退了两步。老田看这阵势是朝自己来的,他明白任怀文不达到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常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他能怎样。他用手一指任怀文:“任怀文,有啥本事,冲我来。”
“老田,看把你能得,你不经上级许可,私自宰猪分肉,这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目前批斗的主要对象,来人,给他挂上大牌子,让他扛上猪肉游街去!”
一个民兵过来就要给老田挂牌子。这块木牌子足有三尺多宽,二多尺高,看分量至少有十几斤。上面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分子”几个大字。老昌爷上前一步“慢!”伸手把牌子夺在手里,扔在了一边。这个民兵还要说什么,老昌爷把眼一瞪:“你知道个啥,我当初闹土改,给汉奸地主带过大牌子,把他们彻底打倒了,你见过吗?这大牌子是随便带的吗?小小年纪,不好好做人,当心有一天大牌子会戴在自己身上!”
这个民兵看了看任怀文,任怀文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个让人敬畏的人威力又得到了一次验证。原来五队宰猪的事任怀文不知道,他是上午才知道的。当时确实有这方面的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私自宰杀和买卖,只是食品公司有权。至于生产队自己杀猪分肉这方面的规定就不清楚了。任怀文就是抓住了五队杀猪分肉这件事,没有请示上级而大做文章。
当任怀文得知五队正在杀猪时,觉得机会来了。他骑上自行车赶到了公社。找到了支持他的吕副书记。公社党委正在开会研究过年放假和值班问题。吕副书记拉着任怀文向尤书记回报。他俩建议让老田扛肉游街三天,游遍全公社。任怀文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出多年来的恶气。尤书记认为他们这是小题大做,当时确实有不能随便宰杀的规定,不便把他们的意见全部推翻。于是以放假过年为借口,只批准让老田在任家村游街半日,并嘱咐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是认识性错误,不能搞的太过火。
吕副书记和任怀文心里很明白,尤书记在暗中保护着老田,不过他们没有办法反驳,也不敢反驳。于是任怀文赶回来组织人让老田游街。老田的淡定,老昌爷的威严,任思勤的气势,着着实实的又让任怀文大吃一惊。心想这个马蜂窝真不好捅,还是适渴而止吧,看样子真闹大了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就是游街吗?有什么了不起!”老田顺手抄起一匹猪肉,往肩上一扛,说了声:“走!”率先出了门。老昌爷,任思勤,穆队长,付会计紧随其后,在后面是五队的一部分社员。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了街。
参加游街的人不少,看热闹的人更多。任怀文本来计划让老田挂着牌子,扛着猪肉;让犟死牛敲着铜锣;让付会计边走边喊:“老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分子,让全村人都来批斗。”他看了看老昌爷和犟死牛,收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他让两个执勤的民兵敲锣喊话。游街的队伍越走越远,看热闹的人们也越来越多。
人们指指点点,纷纷议论。有的说,人家五队过年杀猪分肉,好福气。有的说,让做好事的人游街,缺德,良心丧尽。也有的说,任怀文捞不到分肉,着急了吧!更有个小青年大声说:“任怀文,你过年的猪肉还没买吧,没钱买的话,让老田给你块,就不用游街了!”这句话换来了一阵大笑。笑声里,有人说:“他过年还不一定有肉钱呢。”总而言之,反对的不少,赞成的基本没有。
说话间来到了十字街口,尽管老田身体结实,头上也冒了汗。任思勤上前抢过了猪肉扛在了肩上,转身就往回走。任怀文见到一条街还没走完就回去,急忙上前阻拦。任思勤左手抓住肩上的猪肉,右手从腰里抽出了宰猪的尖刀。“任怀文,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过不了年,信不?”任思勤冒火的眼神又让任怀文打了一个冷战。
回到饲养场,任思勤放下猪肉,问老田:“肉还分不分?”“分!”老田果断地说。老田转身对付会计说:“把猪肉和猪下货过秤,下货二斤顶好肉一斤,咱队一共一百五十六口人,除去我家四口,按一百五十二口人全部分掉。我惹的祸,我的那份就不要了,免得人家再找借口。”付会计还要说什么,老昌爷拉了拉他的衣角,付会计点头一笑,明白了。
按说这时任怀文的事情没有了,他也该回去了,可是他没有,而是跟着大家回了饲养场。任思勤看看他,冷冷的说:“你也来分肉吗?”“我来看你分肉。”“哼!闻闻腥味是可以的。可不要把大牙馋下来啊,呵呵呵!”这半天,任思勤的横眉冷对,冷风热嘲,真让任怀文难以接受。可是对于任思勤他又不敢得罪,真的好尴尬。
分肉开始了。付会计读数,任思勤掌刀,老昌爷扶称,天不黑,肉就分完了。全队按人口平均每人三斤多猪肉,大家喜笑颜开,多少年来,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多的猪肉过年,大家能不高兴吗?
肉分完了,人们可没走。不光社员们没走,任怀文和两个驻村干部也没走。任思勤五口人,分了差点二十斤肉。他用刀噌的一声,割下了一大块肉,往案板上一扔。“老田,你为大伙操心了,受累了。也受委屈了。这块肉归你,过年包顿肉饺子,我看哪个王八蛋敢说话!”这句话骂的谁不用明说。其实大家分到肉不走就是为的这件事。
这些年全队社员谁不心疼这位敢作敢当的生产队长。于是大家你割一块,他割一块,分到猪下货的扔下块肠子或肚子。老田面前堆了一大堆。老田不住的推辞,道谢。老昌爷说:“我一个人,每年过年在你家,我这三斤多肉也不要了,今年还上你家过年。”看到这一幕,任怀文的心灵真正感到了震撼。五队的社员们对老田为什么那么好?为什么人们对他不是白眼,就是讽刺。他明白了,今天失败的不是老田,而是自己。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做下去吗?他还没有真正想明白,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走的道路并不是那么正确。他看到再也没有事情可找了,闹腾里一天,连午饭都没吃,早已是饥肠辘辘,又没有人搭理他,才悻悻地走了。
人们也陆续散了,最后只剩下老昌爷和老田。老田说:“老昌爷,你看今天人们扔下了这么多肉,你拿一些到老泉叔那里,替我,替咱队的全体社员们,对老泉叔表示慰问。老泉叔这些年为咱们队操心了,也致难了。再说他的生活条件也很不好,行吗?我去不好,招风。”
老昌爷点点头说:“好,还是你想得周到,该去,我这就去!”老昌爷拿了一些肉去了老泉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