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钟振振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宋词人年谱、行实考》（项目批准号17ZDA255）的阶段性成果。

（三）贺铸词的题材与思想意义

5，咏物词

贺铸的咏物词，今亦存六首，所咏皆植物。凡咏梅二首：《南歌子》（心蹙黄金缕）、《减字木兰花》（簪花照镜）。咏牡丹一首：《剪朝霞·鹧鸪天》；咏桃花一首：《卷春空·定风波》。咏莲花一首：《芳心苦·踏莎行》。咏杨柳一首：《凤栖梧》（为问宛溪桥畔柳）。其咏物词的最高成就，集中表现在那首“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淋漓顿挫，一唱三叹”，甚至被后人夸张地推崇为“真能压倒今古”的《芳心苦》（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三）。

芳心苦·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〇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〇此词疑作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至八年（1093）间。按，“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二句感慨万端，当与新旧党争有关。贺铸出仕于神宗熙宁年间，适逢王安石变法。“不肯嫁春风”，似自谓未附新党。“无端却被秋风误”，似指元祐更化，旧党执政后，己亦未得重用。

〇回塘：《文选》卷四《赋》乙《京都》中汉·张衡《南都赋》曰：收驭命驾，分背回塘。唐·李善《注》引三国魏·张揖《广雅》曰：塘，堤也。

〇别浦：唐·欧阳询等《艺文类聚》卷九《水部》下《浦》引晋·周处《风土记》曰：大水小口别通为浦。

〇断无蜂蝶慕幽香：唐·崔涂《残花》诗曰：蜂蝶无情极，残香更不寻。按，五代后唐·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开元·蜂蝶相随》条曰：都中名姬楚莲香者，国色无双，时贵门子弟争相诣之。莲香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贺词盖反其意而用之。

〇红衣脱尽芳心苦：北周·庾信《入彭城馆》诗曰：槐庭垂绿穗，莲浦落红衣。唐·羊士谔《玩荷花》诗三首其一曰：红衣落尽暗香残，叶上秋光白露寒。赵嘏《长安晚秋》诗曰：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

〇依依似与骚人语：李白《渌水曲》诗曰：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杜牧《朱坡》诗曰：小莲娃欲语，幽笋稚相携。

骚人：南朝梁·萧统《文选序》曰：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按屈原《离骚》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语，故贺铸托想莲荷引骚人为同调。

〇当年不肯嫁春风：唐·韩偓《寄恨》诗曰：死恨物情难会处，莲花不肯嫁春风。

年辈稍长于贺铸的北宋著名词人晏几道曾经写过一首调寄《蝶恋花》的咏莲词：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〇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论者以为是为友人家中一位名叫小莲的歌姬而作，大抵可信。贺铸此词亦咏莲花，用韵及遣辞造句都与晏几道词相似，当有所借鉴。但晏几道词为“悯人”，贺铸词则为“自叹”，命意显然是不一样的。

贺铸其人才兼文武，素有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但由于他是武官而非进士出身，在右文抑武的宋代，本来就很难得到朝廷的赏识和重用；更由于他志行高洁，不肯趋炎附势，奔走权贵之门，故而一生沉沦下位，壮志难酬。此词即借咏莲吐诉自己怀才不遇的一腔政治愤懑，物与我、花与人打成一片，比兴卓绝，寄托遥深，在有宋一代众多的咏物词中，堪称风流高格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