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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荷塘
王艳军
二十多年前,父母决定从村子东边搬到了距离老屋两公里外最西边一个邻居家的老房子居住。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房子西侧距离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有一方约一亩地大小的荷塘,每到盛夏满池的荷花,花繁叶茂,风景很好。母亲补充说荷塘离咱家的菜园子只有三五米远,浇菜非常方便,我便说你们喜欢就好。
这方荷塘虽然不大,但四围垂柳像翠玉帘幕。七月夏风起时,新荷刚探出尖尖角,就有红蜻蜓立在荷箭上,透明的翅膀被阳光穿透,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绿波里。村子里几个孩子赤着脚踩进浅水,淤泥从趾缝里咕嘟咕嘟冒泡,惊得泥鳅箭似的蹿向深水处,几只鸭子猛地扎进水里去追赶逃窜的泥鳅,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池的浮萍。
八月进入荷塘的盛年。荷叶层层叠叠铺满水面,碧玉盘里盛着露珠,在晨光里滚来滚去。粉白的花苞顶着胭脂尖,怯生生藏在叶底,待正午日头最毒时才豁然绽放。村妇们蹲在青石板上捣衣,棒槌声惊起蛙群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涟漪荡碎了满塘花影。后街邻居的老五爷总在柳荫下垂钓,水桶里装着半桶大小不一的杂鱼,鱼尾拍打的声音像断续的雨点落在荷叶上。
那年月荷塘是鲜活的。村里几个闲不住的老人在水面上拖着木盆去踩池底的河蚌,铁钩子扎进淤泥偶尔还会带出雪白的藕节。母亲用荷叶垫着新蒸的菜包子,清香渗进了馅儿里。我蹲在青石阶上剥着新摘的莲蓬,指甲缝里沁出黏腻的汁水。塘面浮着一层灰绿色的浮萍,像被人随手抛掷的旧绸缎。腊月二十三祭灶,母亲说要供上晒干的莲蓬,说是莲子像灶王爷的眼睛,能看清人世间的善恶。
十多年前的立夏,荷塘还能吞下半个村子的倒影。女人们洗衣的半截青石板总是蒸腾着水汽,棒槌声惊飞了几只藏在荷叶下的翠鸟。最北面那株垂柳将枝条浸在水里梳洗,梳着梳着便垂得更低了。母亲常坐在荷塘边数游鱼,看它们倏地散作满天星斗,又聚成流动的碎银。那时塘泥肥得能攥出油来,藕节粗得像孩童的胳膊,挖藕人光着脚下塘,黑泥从趾缝里汩汩涌出,惊得荷塘里的鱼虾在水面上乱撞。
三伏天的暴雨总在子夜突袭。豌豆般的雨珠砸在荷叶上铮铮作响,千万面碧玉锣鼓齐鸣。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整个荷塘倏然亮如白昼,未绽的花苞在疾风里瑟瑟发抖,宛若待嫁新娘的红盖头被狂风掀起一角。这样的雨夜,房顶上的轻钢瓦会奏起古老的编磬,檐溜在石阶上凿出新的凹痕。
白露过后,残荷开始显露出禅意。褪色的花瓣蜷成佛龛的模样,莲蓬低垂如沉思的头颅。寒霜点染的清晨,枯萎的荷茎在水面写满狂草,雾气漫过塘畔的芦苇,将天地晕染成水墨长卷。挖藕人踩着薄冰下塘,铁锹与冻土相击的脆响,惊飞了最后一批南迁的雁阵。
冬至前夜落了初雪。月光在干涸的塘底织出银亮的蛛网,龟裂的泥块呈现出奇异的浮雕感,倒像是大地自己长出的莲花印。我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走过塘边,老柳树残留的树桩突然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原来冰冻的木质仍在缓慢地崩解,如同某些深埋的往事固执地想要开口说话。
腊月里我回乡时,荷塘边的青石板上坐着几位老人在晒着太阳。前院的大婶把珍藏的藕种分给几位老姊妹,碎布包递出去时,手背上的老年斑在发抖。街门口石台上,几个裹着棉猴的老汉蹲着抽烟,烟头明灭间,皱纹里积着同样的尘灰。
去年清明那天傍晚,我在塘边遇见后院的大叔。他挎着柳条筐捡拾干枯多年的荷叶泡水喝,佝偻的背影几乎要折进暮色里。他颤巍巍地指着荷塘边,“如今连野鸟都不肯落脚了,你父亲在世时,这里原是去往菜园子的塘边小路。”我顺着他枯枝似的手指望去,只见疯长的野草霸占了整个塘边,褐黄色的枯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谁遗落的穗状耳坠。
父亲的一个旧板凳仍摆在荷塘边,凳面裂开的缝隙里钻出几茎野草。他生前最爱在暑气最盛、日暮西山的傍晚,坐在荷塘边,摇着蒲扇细数塘中荷花。“这朵是观音坐莲,那朵是并蒂双生。”蝉鸣声里,老人家的絮语与荷香缠绕着爬上塘边的芦苇,惊醒了芦苇杆上打盹的牵牛花。
几年前还能看见几支歪斜的残梗,去年夏天回家时竟没认出它,塘边裂开的泥缝里钻出几蓬野蒿,残存的几支荷梗横七竖八插在龟裂的泥壳中,像被遗弃的箭矢,连那点倔强的影子也消融在浑浊里。风掠过时,塘底水面连涟漪都懒得漾开,只懒洋洋地抖落几片枯槁的荷叶,倒像是年迈者稀疏的眉发。我蹲下来拨开枯草,指尖触到半截青石板,那原是塘边洗衣台的石阶。青石板上渐渐积了层黄锈。青蛙的叫声也越来越稀疏。村里剩下老人们守着荷塘,看荷叶慢慢蜷起如过火般的边缘。
如今,塘底裂得像老龟的背甲,我拾起半片风干的莲蓬,空洞的籽房还保持着圆满的弧度。风从西北山坳卷来沙尘,迷了眼,仿佛看见满塘荷花在风里摇晃,粉白的花瓣落在我的掌心,却原来是被虫蛀成网状的柳叶。我数着池底龟裂的泥纹,恍然又见二十年前的盛夏。那时村子里的孩童还是荷塘里最矫健的 “浪里白条”,光着膀子扎猛子抓鱼摸虾。女人们蹲在青石板上捣衣,水花溅在荷叶上凝成滚动的珍珠。
今年春节回家陪母亲过年,梦见荷塘复活,月光如乳汁般漫过新叶,露珠在花盏里酿成羊脂玉色的酒。看见父亲的旧蒲扇母亲一直在用着,父亲没喝完的半桶老酒已经泛出黄色,母亲一直舍不得倒掉。醒来时,鞭炮燃放的声音包裹着整个村落,陪母亲到荷塘边走走,干涸的荷塘早已没有了往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胜景。房子西侧的荷塘终究还是荒芜了,但又一个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不知道今年夏天那千年不腐的莲子是否还能生出几支新芽。

作者简介: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