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首诗
作者 | 徐汉洲
1、静夜思
随风潜入夜的
是远道而来的庄稼
稻菽高举着田野
大江大湖卷起波涛
喊着我的乳名
五月
小麦正在灌浆
竹笋已经高挑和自信
捧一把新鲜欲滴的梅雨
装进子规干燥的歌喉
没有了母亲的故乡
麦地里还会探出谁的打量
布谷鸟的嗓门已经苍老
它还能去喊谁来插禾
人们已不需要某些规律
深陷城市的思忖
在二十四层高的大平台
想到蜜蜂蝴蝶值守的老屋
一遍遍扳痛手指
也算不出归期
2、挖镣的三爷
这里的渔民把打鱼叫挖鱼
他们使用一种叫镣的工具
十根钢刺,长短不一,间距不一
像一柄古代的凌厉兵器
挖镣人站立船头
气沉丹田拉开架势
左右来回划起半圆弧线
大鱼小鱼
碰上锋利的钢刺立马擒住
三爷曾经也是挖镣高手
有一年初冬时节
解放鞋没有抵住船头的薄霜
连人带镣跌入湖里
尖齿挖住了自己的小腿
从此他把镣藏到了楼顶
大湖也有肥瘦
有的年份鱼欢虾跳
有的年份干净得像被篦过
湖水消逝,奄奄一息
人们蜂拥到湖里
把泥浆挖了个底朝天
三爷拿着生锈的镣也赶到了
他注视着热闹,却无动于衷
良倾,转身返回
夕阳单薄的余光
照着他一瘸一瘸的前程
★镣:鄂东南渔民常见的一种捕鱼的工具。
玻璃窗
婆说要看日出日落
于是父亲拆了木窗棂
安了一块玻璃
又靠窗安了一张眠床
婆靠在床上,抚摸着亮滑
很新奇很满意
从此她每天看黎明看黄昏
看风看雨看雪飘看飞鸟
看生产队打工的钟声
看我放学回家的脚步
婆还要我给她说说
日头的光里有没有金丝线
白云的身影是匆忙还是悠闲
风儿是像饿得发疯的牛
还是像吃饱睡足的猫
她每天会告诉我
出门带不带雨伞穿不穿夹衣
其实她的眼睛
在中年时就看不清东西了
无话不说
跟干裂的土地聊聊收成
跟半截老树聊聊情怀
跟梦中的青砖墙聊聊老家
跟一条流浪狗聊聊归程
跟一棵小草聊聊梦想
跟停摆的座钟聊聊日子
跟几个空药瓶聊聊健康
跟一堆破内衣聊聊体面
跟匆匆的白云聊聊闲逸
跟南飞雁群聊聊归去来
跟放牛的老人聊聊富足
跟半瓶老酒聊聊醉生梦死
跟犁铧聊聊泥土的疼痛
跟下午的咖啡聊聊心不在焉
跟一副墨镜聊聊真相
跟一尊菩萨聊聊心知肚明
跟一枝蒲公英聊聊纵横四海
跟河边石头聊聊母亲的棒槌
跟尘封的烟锅聊聊父亲的沉默
吹雪点评:
徐汉洲的这组诗以乡土经验为根基,在城市与乡村的裂缝中构建出独特的诗意空间。四首作品既各自独立又彼此呼应,共同编织出一张关于生命根脉的生存图谱。以下逐篇浅析:
悬浮的乡愁
"稻菽高举着田野"(《静夜思》)的超现实意象揭开了记忆的褶皱,大江大湖的波涛与二十四层楼台构成垂直时空的对峙。子规喉中的梅雨、麦地空洞的打量,都在暗示城市化进程中传统农耕文明的消解。最刺痛的是"算不出归期"的悖论:当母亲化作故乡的根系,城市囚徒的乡愁便永远悬浮在记忆的断层里。这种悬置感通过"扳痛手指"的细节具象化,形成当代人精神漂泊的深刻隐喻。
锈蚀的生存寓言
"镣"作为渔猎文明的微缩图腾,其钢刺的寒光折射出人与自然既依存又对抗的复杂关系。三爷从"挖镣高手"到"瘸腿归人"的转变,揭示人与自然的相生相克。诗中"肥瘦"的湖泊与"底朝天"的泥浆形成惊心动魄的蒙太奇,暗合着大湖生态的衰变史。而“锈蚀的打鱼工具”在夕阳中的反光,恰似农耕文明最后的青铜铭文。当捕鱼变成挖泥的狂欢,三爷的转身不仅是无奈,更是对异化生存的沉默抵抗。
透明的生命刻度
玻璃窗作为现代性侵入乡村的符号,在诗中却奇妙地转化为祖母感知世界的诗学透镜。木窗棂到玻璃的物质嬗变,叠印着从农耕时间到工业时间的转换。"打工的钟声"与"放学脚步"在透明介质中的投影,暴露出两种时间体系的撕扯。最动人的是失明者用想象重构光明——"金丝线"与"饿牛般的风"的对话,让视觉缺陷升华为超越性的精神澄明,完成对机械时间的诗意突围。
独白者的万物辞典
《无话不说》这首诗密集的排比句构建起后现代语境下的物性神殿。从干裂土地到菩萨塑像,每个意象都是孤独者与世界对话的触点。"聊聊"的重复既是精神自救的咒语,也是存在荒诞的证词。当座钟停摆、药瓶空置,那些与破袜子讨论体面、与墨镜探讨真相的黑色幽默,恰恰揭示出现代人身份认同的支离破碎。全诗以物为镜,在荒诞的言说中抵达对生命本质的悲悯。
结语:徐汉洲的诗学根须深扎于农耕文明的土壤,却始终保持着对现代性裂变的敏锐痛觉。他的语言如淬火的铁器,既有钢的冷冽("钢刺间距不一"),又有泥的温热("母亲捶衣的习惯")。在修辞策略上,擅用器物考古学(镣具、玻璃窗、犁铧)构建记忆地标,通过物象的变形与对话完成对精神故乡的招魂。这组诗共同呈现了当代汉语诗歌中珍贵的"在地性",在机械复制的时代里守护着词语的体温与土地的呼吸。
作者简介
徐汉洲,大冶人。现定居长沙。写诗也写小说。已发表诗歌小说作品三百余首/篇。诗作入选多家年度选本。已公开出版诗集二部。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
评者简介
吹雪,原籍广东,文学硕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