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药橱
李庶铭
前几天,我在清理储藏间卫生时,墙角落里那个布满灰尘的大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灰暗、陈旧,木纹清晰木质坚实,像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立在那儿,浓缩着悠长的历史岁月和难忘的亲身经历,向我诉说着有关这个木橱的来历、及它与我那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之间的种种往事。
父亲从年轻时身体就不是太好,因为吃大烟,曾一度极为虚弱,几乎到了无力经营买卖的严重地步。后来,经过朋友介绍,父亲开始拜山东军阀张宗昌的贴身保镖、太极名师田振峰为师,学练太极拳。经过几年的锻炼,父亲身体逐渐好转,康复后的父亲便又开始重振生意,并又一步步走向辉煌。不久济南解放了,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份让人眼红的家业,让以资方人员身份面世的父亲,在随后到来的历次运动中屡遭折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精神摧残加上肉体迫害,很快就把父亲击垮了。
我母亲是在1982年去世的,那时父亲已经是78岁高龄的老人了,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可以说是长年卧病在床。记得那时候我每个礼拜都要用自行车驮着父亲到省中医看病,早上一早出发,中午便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吃午饭,下午再驮着父亲一道回家。
可以说,父亲的晚年是在不断去医院看病、不断在吃药煎药的痛苦循环中度过的。
因为看病有了历史,吃药有了历史,吃完药剩下的空药瓶子便也逐渐增多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床头上、窗台上和抽屉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瓶子。一有空闲,父亲就习惯拿起它们擦呀擦,擦干净了瓶外,又拧开瓶盖,把一根捆着细纱布的竹筷子伸进瓶内,再上下左右地来回擦个不停。直到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通体透明为止。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居然喜欢上了药瓶子并和它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候的我一直不理解,父亲整天捣鼓这些药瓶子,该不是吃饱了饭、闲得没事可做,学无聊文人故作清高娴雅吧?
父亲很会利用这些不同形状、不同容积的药瓶子。记得那时在他那张老式三屉桌的桌面上,许多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药瓶子,都让他一个个变“废”为宝了。譬如,有的药瓶子里装上了钢蹦子,有的药瓶子里装上了雪花膏,还有的药瓶做了笔筒,记得曾有一个广口高身的药瓶子,居然还被父亲因“瓶”制宜、别出心裁地制做成了“袖珍小花瓶”:半瓶湿土,一支吊兰,悬在那儿碧绿静谧,逶迤而下。真是既赏心悦目,又装点了几近尘封的窗台。
现在,我也做了孩子的父亲,也开始能从当年父亲的角度,去揣测一个孤独老人的凄清境遇和烦闷心情了。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痴迷“玩瓶”的目的何在,但是这时候已经晚了,父亲早已经驾鹤西去成遗恨,空留一片惆怅心了!
记得那年春天,我们单位搞兴趣收藏展。我试着跟父亲要了几个瓶子,也凑了一份。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次展览结束后,我的作品居然获了一个二等奖。
儿子获了奖高兴,自然而然。没想到跟获奖无关的父亲,也因儿子的这次意外成功,竟也变得十分兴奋,仿佛得奖的不光是儿子,还有父亲一份,毕竟获奖的那些药瓶是他自己的收藏啊!打这以后,父亲收藏药瓶的兴趣更浓了。而且我发现父亲所收藏的药瓶子的数量不但越来越多,质量也在不断提高。这段时间,可以说父亲收藏的这些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药瓶子,简直成了他老人家居室内一处小小的景观。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到后来“瓶满为患”时,父亲居然擅自把我们结婚后的新酒柜,占去了三分之一。他自作主张把三隔酒柜的一隔,开辟为他的珍贵药瓶小仓库。在柜内的二层隔板上,逐渐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药瓶子。它们形态各异,各具特色。然而更让我们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父亲竟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他要在柜子门上安把锁,锁起他这些药瓶子。
当时我们刚结婚不久,在作为新婚家具的新酒柜上十分扎眼地钉上一把大铁锁,这样既于三合板的薄柜门不利,也破坏了统一和谐的审美感。因此,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十分激烈地反对父亲这样做。酒柜毕竟是给我们结婚打的,父亲见我态度强硬地表示了不同意,便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有一天他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找来橡皮胶布,过来便将柜门小心翼翼地封闭起来了。当我看到琥珀色的柜门上横竖贴着几道白胶布,甚不美观时,心里很想劝父亲把胶布揭下来。但考虑到父亲当时的年事已高,身体又有病,我怕再有所动作会惹起他老人家生气,就和妻子商量了一下,迁就了父亲。
不料父亲却为此在心里结下了心结,从此除非有事,平日他变得很少再跟我这个当儿子的说什么话了。但我看得出来,他嘴上不说,却在一些日常琐事上,经常借摔盆子砸碗地,表现出他内心的不痛快来。
不久父亲便长了一场病,那天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我看到父亲紧锁眉峰,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当我给他看完病从取药处拿回一堆玻璃药瓶子的时候,这时我忽然发现,一直坐在走廊座椅上两眼闭合恹恹欲睡的父亲,这时却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突然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我手里那些药瓶子。看着父亲多皱暗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小孩子般欢快欣喜的笑容,这时的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爱他的药瓶子!父亲这几天一直在生我的气,是不孝的儿子把父亲气病了。是啊,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一个人的生活多么苦闷、多么难。父亲在他寂寞的晚年寻找到一种新的生活乐趣——自觉收藏药瓶子。而我们竟然无意间伤害了他!
后来我和爱人又商量了一下,决定换一种方式,以缓解父子间业已存在的矛盾。但是当时因为文革结束后的工厂刚走上正轨,厂里很忙,我们一直也没有腾出时间顾及父亲这头,所以还是过了半年以后,我们才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到集市上搬回一个榆木的旧木橱,送给父亲。
橱子虽然不是新的,但比起那个容积不大的酒柜来,要宽绰得多。父亲不爱虚荣,只要实用就行。因此见了新的贮藏室,他老人家五六个月来郁积在心头的郁闷忧愁之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那天晚上,父亲一改以往独自喝闷酒的习惯,把我叫到一块,我们父子二人对酌畅饮,不计前嫌的父亲,和我一直拉到深夜。有了这个木橱,我们看到,那几天父亲兴奋异常,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了。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多病的身体,经常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橱子前工作,一干就是半天。我和爱人站在一边,看到父亲在木橱前忙碌地摆弄着自己的收藏品,喊他吃饭他都顾不得了,也忘记了自己丧偶多年的愁苦和凄凉,我们都不禁流下了愧悔的眼泪。
父亲俨然一个收藏家,经常从药橱里拿出一个个擦得锃明瓦亮的药瓶子,捋着他花白的胡须,跟我们讲着有关瓶子的哲学。父亲说,其实,这些瓶子,也跟人一样的,它们也都是有感情、有知觉的。当你爱它时,它就会对你报以知恩的圣洁之光;如果你不爱它了,那它就会用一种灰尘将自己包裹起来,也不愿意见你。父亲还形象地对我们说:其实,瓶子也是有雅俗、贵贱之分的。你瞧,这个瓶身高、个头大贴着烫金商标的,像不像一国主宰的皇帝?你再看这个细脖肚圆的,是不是有些像雍容华贵的皇后了?还有,你再看,这些小巧玲珑的小不点儿们,难道不是很像宫廷内那些养尊处优的太子和公主们么?哈哈哈!
父亲少年时读过私塾,文化底蕴深厚,他老人家能跟我们说出这种充满想象力的形容词,我们是丝毫也不奇怪的。
残冬过去,初春到来。在这年的冬春季节交替之际,父亲又患了一回重感冒,又引起了他的哮喘老病。那天我受他老人家之托,头一次替他整理这些药瓶子。大概是由于粗心,我在整理的过程中,不小心弄倒了几个药瓶子,不大的响声却惊动了躺在里间床上的父亲。父亲闻听他心爱的药瓶子被我打翻了,赶紧翻身下了床,来到外间屋的木橱前,父亲扶着橱门,声音颤抖地在背后大声呵斥我说:“小心,别碰倒了它们!”
我回过头,看到父亲那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上,这时竟然流露出一层焦虑不安、甚至有些震怒的表情,我的心忽然一哆嗦,内心十分痛恨起自己来:是啊,父亲在没有了母亲的日子里,能够自找乐趣,与这些心爱的药瓶子朝夕相处,已经赋予了它们真挚、深厚的感情。它们像父亲的心肝宝贝,牵连着父亲的神经,与父亲有了亲切的互动关系和心灵沟通。我怎么能如此漫不经心地去对待它们呢?
就在这年的秋天,父亲去世了。不知为何,在父亲去世后的那几个晚上,一种莫名的恐惧始终在我的心头笼罩着。我不知道我究竟害怕什么,是害怕父亲么?也许有一点点,但是我觉得自己最大的恐惧,仍然是对自己麻木的心灵所造成的对父亲的深深伤害。我愧对远在天国的父亲的凝视。我扯过毛毯,紧紧裹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
父亲去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经常一个人久久地站在这个盛满药瓶的木橱前发呆。我抚摸着这个灰暗陈旧的榆木橱子,凝视着木橱里面排列得密密麻麻的上下三层的大小药瓶子们,浮想联翩:我想,父亲的去世,是否与这个迟到的木橱有关?再退一步想,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尊重老人的兴趣和爱好,不出现不愉快的柜门安锁事件,父亲也许不会这么快就匆匆走去。一句话,让父亲在渐入老境时,凭借着自己这种特殊的“精神寄托”,一边抗拒着寂寞和疾病,一边在艺术享受中走完晚年人生,那该多好!那才是我们做子女的最理想的道德境界啊。
现在,我仔细擦拭着这个高大的榆木药橱,每擦一把,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父亲熟悉、鲜活的形象来。父亲的这个药橱,在我的心间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珍贵回忆,也留下了儿子心中深深的愧悔!说老实话,在来清理储藏间以前,我是准备把屋里所有用不着的东西,包括父亲这个药橱,一块卖给沿街收购废品的小贩的。因为它现在实在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和那些清理出的无用家什一样,已经没有了任何使用价值,只有当废品处理了。然而,现在,我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个木橱,曾经记录着我的自私和冷漠,往事的回忆让我又重新拾回了当年的愧疚和自责。其实,处理了这个木橱,也换不回多少钱,我却因此永远地失去了找回自己的一面镜子。为了让今后的自己能活得更清醒一些,我没有费丝毫的犹豫,而是态度坚决地把父亲当年的这个药橱,小心珍贵地保留了下来。
——刊于2010年12月30日《山东广播电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