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 厨
作者:龙绍平
王家坳村口榕树下是村里人常聚的地方,特别是夏天和秋天,劳作间隙,傍晚时分,村里人就都喜欢坐到榕树下来闲扯聊天,村里有什么大小事情要定盘,也都会拿到这里来商量、讨论,这里场地平整宽畅,还凉爽。不远处山坳里有山风吹过来,风不大,也不急,但凉爽爽的,还带着山里野果、山花的香甜。傍晚时光,上山砍柴、采摘茶子的乡民们肩上扛着一捆刚砍下的柴火或背着一背篓山茶子从山里走出来,手里还会提着一溜儿藤梨梨,藤梨梨就挂在藤苗上,一提一长溜,十几个,藤梨梨外表粗糙,麻皮,剥掉麻皮,果肉水绿水绿的,微酸,甜。藤梨梨也就是城里人说的猕猴桃,但在这一带的农村,人们都称它为藤梨梨。
王风其只要没有酒席做,他就会进山去砍些木柴回来,他将木柴砍回来后便用斧子劈好,堆码在屋檐下风干,等到他要出去做酒席时,他便会带些风干好的木柴去。开席时,他喜欢猛火炒菜,这时,他就会往炉灶里添些木柴进去,将火烧得旺旺的,炒菜的锅里便嗞啦啦往外窜香气,菜香、柴火燃烧产生出的木柴味混合在一起,弥漫整个村子。他说,这才叫人间烟火气。王风其是个闲不住的人,砍柴的间隙,他会到山里去寻些野果子采摘带回来,每次从山里砍柴回来,他都不会空着手,季节不同,所摘的野果也不同,有杨梅、山楂、板栗、藤梨梨。他最喜欢的野果子还是藤梨梨,他摘藤梨梨会将藤蔓连果一起扯下来,他说藤梨梨的藤蔓扯断一节后明年就会发出更多的新芽来,来年的果子就会结得更多。他拎着挂满藤梨梨的藤蔓下山,让藤梨梨在手里一荡一荡的,挺惹人眼球。王风其一到村口的榕树下,坐在树阴下的村民们,便都会从王风其手上得到一两只的藤梨梨,王风其喜欢这种氛围,特别是看着小孩子们从他手上拿到藤梨梨时的那股欢喜劲,他的嘴角角也会扯满笑纹。将藤梨梨分完,他便放下肩上的柴捆,坐到榕树下歇歇脚。拿到藤梨梨的人,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剥皮开吃,瞬间,榕树下就会弥漫开来一股藤梨梨的香甜味来。
山里人平时也没什么零食吃,只能按季节上山采摘些山里的野果子吃,山里的野果子还是比较多,春天有杨梅、枇杷,夏天有红豆杉果、山葡萄,秋天就更多了,八月炸、板栗、毛栗、藤梨梨、野酸枣等等,但藤梨梨是最受欢迎的野果子,它不但能生吃,王风其还用它来做菜。
王风其秉承他们王家世代为厨的衣钵,也成了附近十里八村的大厨。农闲时节,他就会被村里或外村的人家请去做酒席,特别是靠近年关,农村的酒席场次就会特别的多起来,做讨亲嫁女喜宴酒的、做娃儿百日宴的、起屋盖房做完工酒的,也有老人故去做白事酒的,王风其是做完上村赶下村,有时一天还得赶两家,这边刚开完席,他操起炒勺就得赶往下一家,那家人家也早生起了炉火架起了炒锅,案板上的肉菜也早被王风其安排打下手的村里人切好,该煮熟的煮熟了,该油炸的也炸熟了,单等王风其师傅到来下锅爆炒调味。农村人家做酒席都是在屋场的露天里摆桌开席,酒席桌子就摆在屋场的晒谷场上或村小学堂的操场上,大灶也都是打在露天里,四周打几根木桩,上面扯块条纹棚布,将切菜的案板、炒菜的锅灶遮挡住,晴天挡山风落叶,雨雪天挡雨雪。王家坳村人家做酒席,吃席的桌子就摆在榕树下。榕树下还用土砖砌好了两个大的孔明灶,灶里炭火烧得旺红,山茶油在锅里翻滚,猪肉、辣椒、蒜苔一起下锅爆炒,整个榕树下都是辣椒炒肉的香味。更有一绝的是,王风其独创的拔丝藤梨梨,那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他将藤梨梨的麻皮剥掉,用刀切成骨排片,挂糊下油锅炸,反复炸两次,炸成金黄色即可,然后控干油,锅上火,加糖,加适量油、适量山泉水,用炒勺在锅中反复搅拌,待糠炒成黏糊状,倒入炸好的藤梨梨,再加入适量白醋,快速翻炒,待挂糖均匀,起锅装盘,端上桌时,动箸开吃,酸甜适中、外焦里嫩、果香浓郁,夹一块还带起丝丝糠线线,牵牵挂挂,放入口中,还真有那种“藕断丝连”的意境,咬一口,酸甜可口,那酸甜香酥的舌感,让人久久不忍下咽,只想让其久驻口舌之间慢慢品味。
以前,王家坳一带的山村里,缺肉少鱼,唯独不缺油。这里的山坡上,生长着许多油茶树,只要你肯下工夫进山采摘茶子,晒干拿到村口水磨榨油坊榨出油来,拿回家用陶瓷瓦缸装了,随吃随舀。山里人是不缺茶仔油的,所以,在王家坳一带的乡下酒宴席上,各种油炸菜品往往占据主要地位。如这款油炸藤梨梨,就是从各种油炸菜品中衍生来的。
后来,食品丰富起来,肉食、荤腥油腻菜肴吃多了,再来一款清爽果蔬菜肴去去油腻,倒也挺合人们的胃口,不然,这款拔丝藤梨梨也不会长期受到人们如此的追捧。
时间一久,乡下人就将这道菜取名为“糖醋藤梨”。渐渐的,这道名为“糖醋藤梨”的菜品便在王家坳村及周边的十几个村寨叫了开来,自此以后,这些村寨的人家讨亲嫁女做酒席,也都早早储备好了藤梨梨,单等王风其师傅过来开锅油炸、抄勺烹制“糖醋藤梨”,给酒席增添一道不可或缺的美味佳肴。
其实,这道叫“糖醋藤梨”的菜品,做法早就有了,并非王风其独创,早在城里的酒店饭馆里,但凡做酒席,都有一道甜品菜肴推出,例如“拔丝香蕉”、“拔丝苹果”等,烹调方法和“糖醋藤梨”是一样的,只是“拔丝香蕉”用的是海南香蕉,“拔丝苹果”用的是山东大苹果,而“糖醋藤梨”用的则是王家坳山里头的野生藤梨梨,做法虽然是一样的,但味道却大不同,“糖醋藤梨”有一股山野里特有的那种清新的甜、清新的香,王家坳山里头的藤梨梨与山外城里市场上销售的猕猴桃又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虽然学名上都叫猕猴桃,但此猕猴桃却非彼猕猴桃,城里卖的猕猴桃是人工嫁接栽培的,化肥农药没少用,催熟成分很大,而王家坳山里的藤梨梨则是接天地之灵气,自然生长成熟的,口感和营养价值都有着很大的差别,加上王风其巧手精心烹制,这款叫“糖醋藤梨”的菜品,自然要比城里酒店饭馆推出的“拔丝香蕉”、“拔丝苹果”更胜一筹。
要说王风其的烹饪技艺比城里大酒店、大饭馆里的专业厨师更优胜,那完全是扯淡,王风其充其量只能说是个乡下野厨子,他的烹调技艺全是他自己根据乡下人的口味偏好、发挥自然鲜香烹调出来的味道,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烹调出来的菜品口味,没有城里大酒店、大饭馆厨师们用各种调味品烹调出来的那种人工鲜味,而是菜品本身的鲜味,他唯一用来提鲜的材料,就是用乡下人土杀猪的猪骨熬出的浓汤来提鲜,还有本土红辣椒,莫看都是同样的红辣椒,王家坳村一带的红辣椒,不但鲜辣,还能在辣味中品味出一丝微甜,这就给相佐的菜肴里增添了另一种鲜活的味道。
王风其的祖先也是乡野厨子,王风其也算得上是子承祖业,据村里的老班人讲,王风其的爷爷王宗尧,就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乡厨,他最拿手的菜品是冬笋炒腊肉,据吃过这道菜品的老年人讲,王宗尧在烹调冬笋炒腊肉这一菜品时很有些讲究,冬笋必选深竹林里生长的冬笋,这里的冬笋被厚厚的腐败竹叶覆盖,山泉水灌润成长,竹香浓郁,在王家坳山里头虎跳峡深竹林下生长出来的竹笋,笋肉厚实嫩爽,味道十分鲜美。腊肉是王家坳村或附近几家村子自养的土猪,宰杀后精选猪后腿肉用井盐、谷酒、八角、香叶腌制月余,然后挂到屋梁上用柴火烟熏一整个冬天,开春后将腊肉从屋梁上取下,拿到屋后水渠洗净凉干,用山茶油再浸泡半年以上,这种腊肉不但有柴火的熏香,更有山茶油特有的清香。烹炒时,锅中加适量山茶油,腊肉切成薄片,下油锅爆炒,炒出油汁后加笋片一起煸炒,使腊肉的香味和冬笋的鲜味相互渗透、混杂,加入事先爆炒熟的鲜红椒椒一起翻炒,淋少许米酒焖锅,加精盐、豆豉水(那时的乡下还没有酱油,只能用水浸泡豆豉滤掉豆豉渣留下豉汁炒菜调色、增香)、少许白糖调味起锅,那香、鲜、辣形成的独特口味,让人吃后回味无穷,食客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绝!
王宗尧还有一拿手好菜,那就是炖煮苦槠豆腐,在王家坳村,年节餐桌上都留有一碗苦槠豆腐的位置。村前村后的山坡上,生长着成片的苦槠树,秋天时节,漫山遍野的苦槠子挂满枝头,王家坳村人便成群结帮进山捡拾苦槠子,他们将形似板栗样的苦槠子捡回家摊在晒谷场上晒好,用簸箕装了,每天还得端起簸箕反复頭簸,免得苦槠子“亚子”,要吃时拿些出来,用石磨磨成苦槠浆,然后下锅熬成黏糊状倒入器皿中冷却成形,再切成四方块用冷水浸好。坐锅上火,加山茶油炝锅,下辣椒、葱头、肉沫爆炒出香味时下入改刀切成小片的苦槠豆腐,改小火,倒入肉骨汤调味,小煮至进味,淋上芡汁起锅装碗即可。王家坳村人最喜欢吃王宗尧烧的苦槠豆腐,这碗菜在当时的王家坳村有着不可撼动的“江湖地位”,它用水润爽滑的口感和清凉解暑的功效,征服了村里所有人的胃口。
据村里百岁老人王五服说,有年9月,红一方面军北上时曾路过王家坳村,还曾在王家坳村驻扎过几日,那时节因受白匪封锁,村里缺粮少食,当时正好山里的苦槠子成熟落地,王宗尧就建议红军随村民们一起进山捡拾苦槠子,然后家家户户熬制苦槠豆腐。王五服老人说,当时村里人用土砖在村口的榕树下砌了几个孔明灶,由王宗尧指导,用几口牛四锅烧煮苦槠豆腐,当一碗碗滚烫的苦槠豆腐端给红军战士时,这些红军战士根本不相信那一粒粒的苦槠子能做成如此好吃的美食。据王五服老人说,当时红军队伍里有个大个子长官吃了一大碗苦槠豆腐后,非常高兴的夸赞王宗尧烧煮的苦槠豆腐好吃。他还握着王宗尧的手说,这顿饭恰得喷饱。红军离开时,村民们又作了几锅苦槠豆腐让红军带到路上吃。
现在,王风其也会做这几道菜了,据王五服老人和一些品尝过其祖父烹煮苦槠豆腐的老年食客们说,王风其用他自己腌制的辣椒酱调味烹煮出来的苦槠豆腐比他爷爷烹煮出来的苦槠豆腐还更入味。虽说现在村里人家做酒席已经不缺鸡、鸭、鱼、肉了,但乡里人对苦槠豆腐却是情有独钟,那家酒宴上若是缺了这道菜品,定会遭人耻笑指责。
王风其少年时不喜欢学炒菜,他跟他父亲说,他要跟村里的王麻牯去学打猎。在王风其的眼里,肩上扛一杆猎枪,手里提一串打下的山鸡、野兔走进村里来,榕树下的人们见着蜂涌而上,围着你看,拨弄着你手里的猎物,嘴里一个劲夸你枪法好,那多荣耀、多威风呀。他爸王春茂却死活不同意,他对王风其说,伢崽,学打猎危险,一个人在山里头风餐露宿的,冇得一餐饱饭吃,而且还容易碰上大型野兽。他爸说,有年王麻牯就叫野猪给伤了,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邻村的老猎户杜老拐刚好碰上,一枪将那头几百斤重正用獠牙戳他前胸的野猪撂倒,他王麻牯坟包上的草都不知长几茬了。他爸说,学厨师就不同,世人都在挨饿,唯独饿不着厨师。王春茂加大语气说,你说猎人威风,你去问问村里人,是打猎好还是做厨师炒菜好?问问又有谁不尊重厨师?
王春茂炒菜的手艺也不输王风其的爷爷王宗尧,比王风其的爷爷还更胜一筹。据后来王风其说,他烹制的“风其酥梨”就是受他爸王春茂烹制的“糖醋南瓜”衍生而来,而王春茂的“糖醋南瓜”又是受王宗尧的“糖霜冬瓜条”衍生而来。其实,在王风其祖上几辈人手上,都有一款拿得出手的招牌菜。早年,乡下人家贫穷,做酒席没有那么多荤腥菜肴,有些菜品大多采用蔬菜代替,例如王风其爷爷王宗尧在做酒席时,就用白萝卜丝加芹菜段爆炒代替尤鱼丝,红薯粉调成糊状捏成丸子上蒸笼蒸熟,然后再汇汤调味,以此代替肉丸子,还有将红薯粉加少量鸡蛋混合调成糊状下锅像北方人摊煎饼样煎熟再加辣椒、大蒜爆炒的“鸡公尜尜”等等。到王春茂手上时,瓜果、蔬菜替代菜品已是常态,有那么几年,山野田间的野菜都被端上了餐桌。这就造就了乡野厨师能灵活掌握各类可用食材的烹饪技能。
在王家坳村及周边十几个村寨里,只有王风其一家做厨师,倘若王风其不接过王春茂下传的炒勺,那么这些村寨的乡民们想要办个酒宴,就只能到山外的乡镇去请厨师了,这让王春茂很是着急,不然,他也不会一天到晚老嘀咕着要王风其学厨师,也不会在王风其不愿意的情况下,硬逼着他跟着他出去做酒席、给他打下手,王春茂也是想让儿子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慢慢喜欢上掌勺炒菜。事实也正如王春茂预料到的一样,有次在里塘村袁姓人家做讨亲酒时,因这家人家里实在太穷,莫说鸡、鸭、鱼、肉冇得,就连鸡蛋都是村里东一家西一家凑拢两篮子送给他家做酒席用。王风其当时就有些发懵,除了地上堆了一大堆萝卜白菜外,就只剩这两篮子鸡蛋了,他心想,这十几桌酒席拿什么材料做?岂料经父亲一番巧手操作,一桌十几样菜品陆续从锅里起锅上桌,把个王风其眼都看傻了。第一道菜:“白勺海参”。美其名海参,其实就是父亲用芽白切成骨排片,加山木耳爆炒,起锅时撒上姜葱花,淋少许香油,端上桌时,惹得食客们一片赞许。这就是父亲嘴里的“白勺海参”。还有乡亲们凑拢过来的那两篮子鸡蛋,就让他父亲做出了三道菜品,一道水蒸蛋,一道葱花蛋,一道芹菜炒松子蛋。松子蛋的做法有些繁杂,它得用肠衣灌满蛋液,蒸熟,熟后取出切寸段,再开边,在凝固的蛋上打上花刀格子,再下沸水中一烫,肠衣紧缩,鸡蛋便张开缩紧成松子球样,装盘,将调好的汤汁浇在上面,撒上姜葱花,一盘满满当当的松子鸡蛋便摆到了餐桌上。这道菜,无论从造型还是色泽上,都能撩拨出食客们大口朵颐的欲望来。当然,王家祖传的炖煮苦槠豆腐,也是餐桌上一款不可或缺的菜肴,而且还是一道压轴菜。
这场酒席做下来,王风其的心里,对做厨师的看法也有了新的认知。特别是临走时,东家对他父子两的那一番感激之情,深深触动了他。东家虽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给他们父子两,但东家做得一手好篾匠活,他特意为他们编织了一只竹篾背篓,他拉着他父亲的手说,送只背篓给你们装厨具用品用,以后出门做酒席时,用这背篓装你们的刀具炒勺方便携带。
最后,东家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好几里地。
自那以后,王风其心里也就慢慢对做厨师这一行有所接受了。他想,做厨师竟也能帮助乡下人排忧解难,还能帮人家省钱,又能靠自己的一双巧手,将一些普通的食材,做出这么多花样翻新的菜肴来,了不起。当然,这也只是他心里头在慢慢开始对厨师这一职业有所认知,当王春茂还在他面前唠唠叨叨要他跟着学习掌勺炒菜时,他反对得已不是先前那般强烈了,但嘴巴里还是很不服气,他故意很倔犟地说,做厨师整日里烟熏火烤的,有什么好?但声音却小了许多。王风其对他爸说,你看看你,做完酒席回来,一身的油烟味,洗都洗不脱。
说归说,心里却在暗暗发笑,我就要故意这么说。
总比打猎作田强吧?他父亲无奈的说。
就是,做厨师总比每……日在不见天日的……老树林里钻………比作……作田更好些吧,作田……佬整日泥里水里累死人,还挨日头……晒。王风其母亲谢美兰用她那含混不清的话语在旁边帮腔说。去年,王风其母亲谢美兰突然中风,嘴角歪斜,走路都走不到一条直线上,右脚得在地上拖着走,村里人都说她是在炒菜时尝吃了太多的红烧肉,体内脂肪堆积过剩造成的。
红烧肉能上酒席桌面,是在山里人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后才有的,以前的酒席上,红烧肉都是用冬瓜或油豆腐加少量肥肉在内面一起红烧来代替红烧肉的。当然,王风其母亲喜欢吃肉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她是否是因为吃多了红烧肉而造成的中风,就不得而知了。
王风其母亲谢美兰也是山里人家的女儿,她娘家在王家坳山背的牛头山上,从王家坳坳口往里走,翻过两道山梁,拐过牛头嘴,往深里走几里地才能到达她娘家所在的村子,村子藏在山崴崴里,鲜为人知,但村子的名字却取得很花俏,叫花家坪。花家坪里出美女,从村里随便那家走出个女人来,都美美的如山花般艳丽。谢美兰当年也是如花季般水灵灵的年纪,正是吃饭长身子的时候,却因花家坪出产不丰、进出的山路艰难,花家坪人家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的。谢美兰虽说也十八、九岁的年纪了,除却她的脸蛋子长得清秀外,身子骨却还是没发育丰腴起来。那天,谢美兰穿着她母亲的碎花补丁大袄荡到王春茂的灶口边,身子显得很单薄,大袄里空空荡荡的,像竹篙上晒着一件空袄子,风刮大了都怕被风刮走,一看就知道这女娃子没吃过几顿饱饭。这当口,王春茂正在花家坪替村里人做娶媳妇的酒席,孔明灶在晒谷场上烧得旺红,牛四锅里正在煮肉,半扇猪肉被分解成若干大块在锅里“咕咚咕咚”的煮着冒热气,农村人家娶媳妇杀头猪,得给女方送去半扇猪肉当作彩礼,自家屋里只能留半扇猪肉做酒席用,酒席桌数多的话,半扇猪肉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厨师就得想办法在碗底里垫上其它的辅助食材来丰满菜碗。农村人是很讲脸面的,尽管自家屋里都穷得掲不开锅,酒席桌面上的每道菜还都必须冒出菜碗。
那日,谢美兰在下风口站着,那煮肉锅里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就张开嘴巴使劲的往嘴巴里吸,好像要将锅里的肉一古脑全吸进嘴巴里去似的,嘴角角上还挤得流出了口水,把张漂亮的脸蛋子都挤得差点变脱了像。这肉味太香、太好闻了。谢美兰自己都不记得她家有几多日子没吃肉了,她也不记得村里有多久日子没杀猪了。要不是村里谢老胡给儿子娶媳妇杀了他们家那头养了大半年才半大的猪,这不年不节的,村里除了牛屎味,几时能闻到肉味?当时,正在灶头上忙碌的王春茂见是个姑娘家的老盯着锅里的肉看,猜想她怕是很久没有开荤了,趁没人注意,就用漏勺从锅里捞起一块猪肉用菜刀切下一块来,从案板上拿过一方揩刀布将肉包了,递给谢美兰。谢美兰有些害怕,不敢伸手来接,王春茂压低嗓子说,还不快拿好藏住,东家见了就不好了。谢美兰左右瞄瞄,见没人注意,接了肉就往怀里揣,然后一溜烟跑回自家屋里去。
没有那个少女不怀春。自从拿了王春茂递给她的那块半熟的猪肉后,谢美兰的脑海里就经常会浮现出王春茂那张油光水滑的脸蛋子来。她常常在心里嘀咕,厨子好,天天有肉吃,你看他那张脸皮子,油亮亮、嫩滑滑、白净净的,这得吃多少荤腥油食才能滋润成这样?她想,自己若能嫁给他那该多好呀,跟着他吃百家饭、喝百家酒,东家、宾客都还冇上桌,厨子在灶前先就尝遍了所有菜,酒宴散席时,东家除了要给厨子红包外,还会额外用盐壳纸包块猪头肉给厨子带回家去,这日子,花家坪里的人家有谁家能比得上?
近年关日,王春茂又将灶火烧到了花家坪。花家坪里谢火根家嫁女,请王春茂主厨嫁女酒。在牛头山一带的山里人家嫁女,除掉要接男方家一定数额的彩礼钱外,还得接男方家半扇猪肉、一箩筐鱼,鱼是草鱼,再不济也得是鲢鳙,这些最基本的礼数都凑不齐的话,则会被女方屋里人骂“小气鬼”,还会被女方村里人看不起。所以,在这一带的山里人家,一般嫁女这边的酒席都比男方那边的酒席要丰盛得多。当然,女方这边也要置办一整套的嫁妆陪嫁到男方去,嫁妆一般都有两套铺盖(内含两床棉被、两床褥子、两对枕头、两幅夏布蚊帐),一对樟木箱子,一坛谷酒,还有大小木盆一双,富裕点的人家,还得陪嫁一张梳妆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有人在公家吃公粮的人家,有陪嫁一台上海蝴蝶牌缝纫机的。当然,花家坪这边是出不起这么重的嫁妆的,在花家坪,嫁女的人家能陪嫁一套铺盖的人家就算是富裕人家了,一般家庭,大都是两只樟木箱子和一张带玻璃镜的梳妆台,另外还有一些木盆之类的木制家什。在花家坪最不缺的就是木材,娶花家坪的女儿,别的陪嫁物件莫去奢望,木器家什那是给你整得明明白白,而且是用纯樟木板材打制的家什。
那天的酒席遇上落雨天,吃席的桌子都摆在各家的屋檐下,炒菜的锅灶上虽然也扯了几块棚布遮雨,但因风大,棚布被风吹得上下一掀一掀的,棚布内面也是滴滴答答有雨滴被风刮进来。王春茂脱了棉袄炒菜,也不知是漏雨淋的还是炒菜炒出汗来了,他脸上竟有水珠子在滚动,那天谢美兰正好坐在离灶前不远的谢水平家屋檐下吃席,见王春茂时不时的用衣袖去揩脸上的水珠子,便从棉袄兜里掏出一方小手帕,乘大家只顾着吃肉喝酒时,跑过来帮王春茂揩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又将那一方小手帕塞进王春茂胸前围裙的兜兜里。这方小手帕,还是谢美兰一个在城里上学的表妹来她家做客时送给她的,平时,她都舍不得用,整天装在衣兜里,逢到人多时才拿出来装装样子,人前摆摆脸面。
说实话,王春茂在谢美兰给他揩汗时,闻到手帕上散发出带有青春少女特有的体香味时,他的心里头也是怦然心动了下,他想,我是不是也该娶媳妇了。
这天,王春茂将东家包给他的那块猪头肉送给了谢美兰。谢美兰则用饱含深情的眼睛望着王春茂说,早日让媒婆上我家……话没说完,便害羞的跑回了酒桌上吃席去了。
王春茂怔了会,回过神来后,心里头便乐开了花,翌年,王家请了邻村的曾婆婆进山到谢家做媒,双方谈拢后,也是近年关日,王春茂家请来一杆花桥,将谢美兰抬出了花家坪,抬进了王家坳。一年后,崽崽王风其在一个刮风下雨的后半夜里,带着很不情愿的哭声从母胎里溜了出来,这哭声一直响到了天亮。邻里都说,春茂家这小崽崽,哭声就像是他爹用炒勺敲打锅沿似的,有些力道。大家便感叹道,自此,王家坳乡厨世家又有了下一代的传承人罗。
谢美兰自嫁给王春茂后便苦练刀法,然后就给丈夫打起了下手,切肉、剁鱼、炸丸子,双方配合得很是默契,该切片的将片切得薄如纸片,该拉丝的拉得细如发丝。据王风其说,他母亲后来的刀工练得是“炉火纯青”,比他爸的刀工还更了得,一两里脊肉,在她手上能切出上百片薄如蝉翼的片片来,后来连王春茂都夸赞其婆娘的刀工超过了他自己。难怪人们常说女人心细如发、领悟力极强。谢美兰掌厨后更是碰上了好时光,她嫁给王春茂几年后,乡下人的日子慢慢过得红火起来,原先乡下人做酒席,冇东冇西,连最起码的猪肉都缺,到谢美兰也能掌勺炒菜、上灶主厨时,各类食材是撩得人眼花缭乱,什么海参、鲍鱼、基围虾,牛肉、羊肉、驴肉,使得谢美兰不得不和丈夫一起躲在屋里探讨这些新食材的烹炒方法,谢美兰还特地进城,到新华书店去买回来几本菜谱,然后“照葫芦画瓢”的照着菜谱上的操作要求烹饪菜肴,要不然他们就很难满足东家对酒席菜品的要求了。后来,王春茂炒菜也炒累了,就由谢美兰抡起胳膊上灶炒菜了,连王风其上灶炒菜时都得听从他母亲的调教。
谢美兰炒菜的架势不输丈夫,炒勺在她手里抡得溜活,一锅菜加多少盐、多少酱油、多少辣酱,她用炒勺随便在调料钵里一舀,不差分毫,油盐酱醋适中,大有一个老牌厨子的风范。要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弄得她偏瘫,说不定她的厨艺还能更进一步,因为,在王风其接过炒勺做起了厨子若干年后,手机已经成了人们的必备用品,如王风其回家说给谢美兰听的那样,手机带给人们便利的同时,还能让人学到很多的东西。他告诉他母亲说,有些菜肴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更不晓得怎么做,但他能从手机里学到,很多菜品的烹调方法和佐料的搭配都能在手机里搜到。
这几年,王风其炒菜的手艺更是突飞猛进,但他的酒席业务却越来越少了。因为在近几年的时间里,农村乡下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王家坳村竟成了乡村旅游景点,那山坳坳上的一线天竟成了网红打卡地,很多游客慕名而来。在王家坳村,还涌来很多外地客商投资开办民宿,还有农家乐等。现在,很多农村人办酒席,都喜欢到民宿或农家乐去办了,在自家屋里的晒谷场上做酒席的人家也少了,记得还是在年初,花家坪谢老胡过世,他儿子特地过来请王风其帮他家做一场丧事酒,这天的丧事酒没有在露天摆席,而是摆在花家坪新建的谢氏宗亲祠堂内,祠堂很大很气派,能摆下30几桌酒席的大圆桌。那天酒席所备的食材也彻底颠覆了王风其的认知,基围虾、鲍鱼、王八、牛、羊肉,堆了一案板,土鸡土鸭就更不用说,光杀鸡宰鸭的妇女就好几个,那天谢老胡的儿子还杀了两头大肥猪,这场面,放到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莫说还是一场白事酒,就是讨亲嫁女酒宴上的食材也难得如此丰盛。只是,现在山里人也和山外、城里人一样赶起了时髦,不论做什么酒席,都喜欢到酒店去做了,在自家屋里请厨师上门做酒席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他们的认知也得到了改变,他们认为,在自家屋里办酒席费时、费力,不如到酒店去办几桌,省出的时间还可以出去赚点钱。就如谢老胡他儿子,听说在市里开了一家山货贸易公司,专门从山里人家收购干笋、山茶油、板栗、藤梨梨等山货售卖,特别是山茶油,听说很受城里人欢迎,都说野生山茶油有软黄金之说,富含多种微量元素。要不是谢老胡在临终前叮嘱他儿子,等他死后,要在家里为他办场酒席,还要请戏班子来唱两天戏。依他儿子的想法,很可能也会到农家乐或乡村酒店去办酒席了,因为在花家坪村,也开了好几家农家乐、柴火灶酒家等,最主要的是花家坪也通了水泥路,旅游大巴都可以直接开进花家坪了。
在这种背景下,王风其的酒席业务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这日吃过晚饭,天还亮着,屋里有些闷热,王风其便和父亲在院坪里的枣树下坐着闲聊,聊起近段时日没有酒席业务时,心中很有些无奈,他父亲王春茂更是想不通,他说,照这样发展下去,乡村厨子恐怕都要失业了。
大家都图方便,都到民宿或农家乐去做酒席,即有脸面又省事。王风其说。
开销大,菜贵,口味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王春茂说。
现在的调味料多,鸡精、味精,老抽、生抽、蚝油,五花八门,炒出来的菜根本就没有了菜品本身的原味了,百菜一味,但现在的乡下人好像都很喜欢这种味道,都说好吃。
乡下人也有个认知过程,原先一直吃的是乡土原味,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突然吃到用各种调味料提起来的鲜、香、辣味时,便有一种新鲜感,也是出于一种味觉上的新鲜感知,觉得好吃。但我相信,吃久了这种百菜一味的感觉,慢慢又会回归本味,到时侯乡下土菜又会受到追捧。
说的也是。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原生态的绿色菜肴,原汁原味才受欢迎。依我着,这种追求原汁原味的风气不久定会再次吹到乡下来。你看现在许多城里人,一到节假日,就驾车到乡下来吃乡下土菜。我听说,新开张的民宿“旧居新朋”要在我们村和周边村寨招收会炒本土菜的乡村土厨子去他们那掌厨,他们还专门推出了一系列的乡下土菜。我听别人说,我们家的招牌菜品“苦槠豆腐”、“糖醋藤梨”、“鸡公尜尜”等都进入了“旧居新朋”的菜单。爸,要不我去“旧居新朋”应聘厨师长?
先不急,等等再说。他一个外地人来我们山沟沟里办民宿,我怕他不一定搞得起来。
难说,先前“山茶人家”来我们村时,也都不看好他,现在不照样生意兴隆,名声远播?
父子俩坐在院坪里说着话,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山坳背上,一轮硕大的月亮突然从云层里窜了出来,明晃晃的在山坳上挂着,院坪里被月光照得雪亮。突然,一声炸雷似的声响在月亮边炸响,瞬间,一朵绚丽灿烂的烟花图案在头顶上散开,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炸响紧随而至,瞬间,整个王家坳村都被这一朵朵炸开的、绚丽的烟花映照得像涂上了五彩斑斓的色彩。
父子俩站起身,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炸开的烟花,王风其说,是“旧居新朋”民宿居在放烟花庆祝开张呢。
好漂亮呀。谢美兰几时也来到了父子俩身边,她指着在天空散开的烟花图案说:好多年都没看到放烟花了。
父子俩一怔,嘿,她说话怎么变利索啦?
稍后,一家人便簇拥在一起欢笑跳跃了起来,每个人的脸蛋子上也都像涂上了色彩,在烟花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灿烂、幸福。
龙绍平,江西省宜春市人,中共党员,长期服务于国企,做过厨师、营业员等,35岁起曾担任过企业党支部书记、经理等职,业余爱好文学创作,曾在山西省文联创办的《火花》、江西《赣西作家》、《宜春文艺》、《江南都市报》、《宜春日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多篇。宜春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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